众人不识老者,却认得清这女子,正是那来到祖海一直不曾得见的碧落圣女,暮成雪。
老人闭目如佛,手中的鱼线垂入云海,许久不见动静。
白云生一众人已悄悄站在旁边的花瓣上,凝视着那个极度陌生又极度危险的苍老背影。
他,就是一切的起点,也是一切的终点。
此刻,无论是龙是凤还是人,都已业力暗涌,如临大敌。
反观白云生——这个身处这场生死局最中心的人,却是不寻常的平静。
暮成雪早知道他们会来,也早已发觉这群不速之客,不过她还是让仅有的余光都停在了白云生身上。
云上有花香,花中却没有风动。
眼前的一老一少没有流出丝毫杀气和敌意,却让项无间这些人像一群拉满弓的箭,笔直地紧绷着身心。
就连龙凤二祖的呼吸都有些颤抖——他们虽然没有见过这个人,也不认识这个人,却又知道他是谁。
云淡风轻里酿着一座活火山,而白云生就是这座火山的盖子。
“仙公垂钓,不知线上可有鱼钩啊?”
白云生用平静的十三个字,打破了越来越沉的压抑。
所有人都知道他问的是谁,因为那人接着就给出了回答。
“当然有。”那神秘老人徐徐说道,声音洪亮又温蔼。
“可有鱼饵?”
“没有。”
“既无鱼饵,又怎来鱼上钩?”
“鱼已经上钩了。”
白云生笑了:“阁下莫非是在说我们?”
老人也笑了:“我这条线,只够钓一条鱼。”
白云生仍笑道:“阁下什么意思?”
神秘老人没有再说话,因为鱼线动了。
只见他候了稍许,手腕轻巧地一抬,竟从那飘渺的云海里钓上一条三头六尾的黑鱼。漆黑的鱼鳞上闪着一层死光,强烈地晃着鱼尾试图逃脱。
老人起手一抛,连杆带鱼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鱼竿竖在了木屋前,黑鱼落进了花蕊下的池塘,四
处逃窜。
“此物名叫蠃鱼,三头六尾里一身死气,一旦现世天下必有祸乱,却偏偏能在这满是生气的地方生存,你说怪不怪。”
随着洪亮的声音一字字传来,那神秘老人转过身,英姿瑟瑟,鹤发童颜,只是原本和善的一张脸却被一双雪白的瞳孔衬得有些恐怖。
瞳孔变白本是碧落族人运转业力的迹象,但他脸上这双眼睛却更像是瞎了。
“这百万年间,老夫钓了千百条蠃鱼,今天是最后一条了。”
神秘老人用雪白的眼睛扫了一圈身前人:“黄泉,神龙,凤凰,武陵殿,看来人都来全了。”
这老人分明把黄泉族人比作了怪鱼,而白云生就是那最后一条。
他们岂能听不出这老家伙的隐喻,随即屏息凝神,气贯周身,身体不约而同地向后仰了几分。
只有被当成鱼肉的白云生身似雪山松竹,冷着脸,不客气地说道:“算上碧落你二人,是全了。”
神秘老人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还有一个人。他可是一直想见你。”
白云生诧道:“哦?这天下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迫不及待地想见我?”
神秘老人道:“当然是和我一样的人。”
话音方落,白云生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白侄儿,可还认得本座!”
白净的天空忽然刮来一阵黑风,风龙卷似得落下,现出一个身高体胖的黑衣人影,黑发黑瞳,死气环绕,就像是一颗掉入米缸的老鼠屎,与这满是生气的“花花”世界格格不入。
白云生走进祖海以来第一次眯起目光,像深秋的冷月盯着深秋的黑夜一样,看着这个人。
虽然模样变了,声音变了,实力也不同了,但他看自己的眼神却永远没变。
白云生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黄泉族堂堂的极脉之神,西乞翁。”
西乞翁?
三个冷冷的字像是爆裂的飞石呼呼地落进了龙凤、项无间三人的心海里,荡起波澜无数。
黄泉族的人除了白云生,岂非都已中了天地诅咒死绝了?
黄泉七脉,七脉七神,每一个都是五星仙人以上的超凡高手,而眼前这位极脉之神修为显然已经赶超龙凤二祖。
又是一位六星仙人!
在白云生和两位老祖的计划中,那碧落族幕后之人最强也只是六星仙人,与二祖不差多少,此战胜券相当大。但此刻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让原本成竹在胸的他们犯起了嘀咕。
因为在六星仙人面前,八部天龙也好,九天神凤也好,都没什么出手的意义,更别说修为更低的项无间三人。
这场关系生死大存亡的战争,冥冥中还是出现了变数。
就在众人还在嘀咕的时候,被嘀咕的对象西乞翁突然开了口,向白云生呵斥道:“你根本不是我黄泉族人,没有资格称呼族名。”
众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白云生,齐齐露出了惊诧。
白云生却一点也不意外,好像早就知道对方会这样说,反问道:“那你一介叛徒,也有资格?”
西乞翁当即生怒,威吓道:“放肆!当年在昆仑山,西乞雷他们将神剑融于尔身,他们才是背叛了黄泉!”
白云生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要跑,还被追杀封印在天帝山?”
眼看气氛尴尬得就要开战,神秘老人忽然开口,一句话就抹平了双方的尬意和敌意。
只听他不紧不慢道:“两位皆为昆仑传人,何必水火不容?”
话毕,他不给任何人再“吵架”的机会,接着讲起了一个久远的故事。
“当年,在祖海三万六千里深的海底之底,生死二气突生异乱,碧落黄泉两件圣器,蓂棠古杖和长生剑突然脱离了各自圣境飞向海底,惹得整棵通天神树都发生了震动。老夫与极翁前去查探,发现了躺在冥河中的你,古杖与黄泉护在你左右。我二人惊诧不已,因为只有碧落之灵与黄泉之灵才能让圣器认主。”
白云生接着说道:“所以你就让
西乞翁带我上了昆仑山。”
龙凤和项无间这边一下子又屏住了呼吸,并不只是因为这段不为人知的秘密,更是因为放眼天下,怕是没有人敢截断一位六星仙人的话。
可偏偏白云生截断了,而且截断得很随意。
他又说道:“那时候黄泉族人因涂炭生灵,遭天谴诅咒,族人死的就剩下最后一代七脉之神。但七人却无一人成为黄泉之灵,能继承长生剑。没有黄泉之灵,就找不到黄泉族的半部天书秘录。所以你们把最后的希望都压在了我身上。”
神秘老人和西乞翁就这么听着,丝毫没有动怒,也丝毫没有掩饰脸上的高傲与得意。
项无间却再也忍不住这种不由自主的压抑,脱口而出道:“就是那本记载着永生之秘的天书秘录?”
永生!
两个极其稀缺的字眼闯入了其他人的耳朵眼睛鼻子和心跳,仿佛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突然蹦出一片绿洲。
龙凤二祖还算气定神闲,他们早就知晓此秘,这也是他们愿意助白云生杀上碧落的缘由。不过其他的神龙和凤凰却已惊如木鱼。
神秘老人和西乞翁一脸“你们知道便知道”的表情,任由白云生说下去。
白云生也对身边人的异象全然不觉,继续说道:“你们知道成为黄泉之灵的方法,却对我没有把握。因为你们也不知道我的来历。所以才处心积虑摆下了这盘生死局,引我入局,又让我破局,最终带着黄泉族的天书秘录,站在了这里。”
项无间和龙凤一干人一直提着的心忽然无力地放了下来:“果然,能摆下这样一场生死大局的人,也只有碧落与黄泉。”
“啪,啪,啪···”
神秘老人饶有兴致地拍手鼓掌,毫不掩饰地称赞道:“真不愧是老夫选中的人。五百年前你冒然离开,老夫还真怕你回不来了。”
白云生道:“我已经站在这里。”
神秘老人道:“看来你似乎很有把握。”
白云生道:
“当然,你们只有三个人,我们有二十三个。”
西乞翁看了看对面那二十三道身影,就像一位天下第一的剑客在看一群乌合之众,冷冷一笑,轻蔑道:“就凭他们?你真的以为他们会帮你?”
白云生眉角一暗,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极翁宽阔的蜡脸上涂满了蔑笑,就像阎罗盯着小鬼,饿狼盯着睡羊,男人盯着裸女,盯得那二十三个人浑身不自在。
不等西乞翁回答,突然,众人脚下一阵失重,雪白的天女花瓣眨眼间凋零,所有人纷纷失足落入一座湖中。
平整如镜的湖水中倒映出一座词穷语尽的美丽神宫。
白云生站在湖面上,冷静的目光里终于有了一丝不安。
他凝视湖水良久,猛然抬头,只见天空云气涤清之处,那座神宫已悬在众山之上。
白云生蓦然回头,身边却已经不见半个身影。
他未做停留,立刻疾飞上殿,眼前的飞来之景却让他如泥牛入了大海,寒冰入了火坑,茫然中带着清醒,愤怒中带着疯狂。
云海里,神宫悬天,白玉成妆,云梯百丈,生气如虹。
只见那神秘老人与西乞翁并肩而立,站在神宫门外。
左边是龙凤二祖带着八部天龙和九天神凤。
右边是碧落九殿阎罗和九大长老。
而后面竟然是项无间、萧风易和慕容尘!
一切宛如大梦初醒,水落石出。
最让白云生不愿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神秘老人看着木然的白云生,傲然笑道:“现在,到底谁才是孤家寡人呢?”
白云生努力地板着脸,盯着对面的一群人,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究竟是谁?”
“老夫,东宫逸。”
白云生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昆仑山先知洞,西乞雷魂飞魄散前对他提起的,那个亲手谋划进攻黄泉族,被七神合力斩于孽水的名字。
这个名字的主人,一个已经死了太多太多年的人,此刻就站在自己身前十丈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