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蓝色的海。
碧蓝色的波浪一去千万里,海天相接处,彩霞灿灿。
几行孤雁飞过长天,隐约传来几声哀鸿。
碧蓝色的海水静静地从天边流了回来,冲上白晃晃的沙滩,映入了一位老人矍铄的双眸中。
老人的额头上已经不知雕刻了多少风霜,雪白的须眉一落而下,几乎要触到那双金光闪闪的靴子。
在老人右手边站着一个年轻人,肤白脸净,嫩如羊脂,一双秋波像极了女子的明眸,可一双弯眉却偏偏藏着男子的锐气。
他一身紫色云衣,浸在湿润的海风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洒。
这一老一少之间隔着三个人的空,不知是两人明白气质违和故意疏远,还是有意为人留了空。
显然,他们在等人。
就在沙滩又一次漾起雪白浪花的时候,海风吹过两个人之间的空隙,留下了一个人,一个青衣年轻人。
是白云生。
“两位久等了。”白云生先开口道。
老人的声音丝毫不见沧桑:“不久,潮水还没有涨完。”
紫衣人的声音分不清男声女声:“我们已经等了五百年,区区几个时辰又何必挂心。”
白云生再次礼貌地说道:“龙祖凤祖,两位,别来无恙。”
龙祖道:“老头子还顶得住。”
凤祖道:“公子一去他乡五百年,想必经历了一番天大之变。”
白云生道:“凤祖说笑了,在下只不过是死了一回。”
夕光渐盛,潮声入风。
风好像比刚刚大了一些,也凉了一些。
放眼天下,能这般和龙凤二祖风轻云淡聊天的,怕也只有白云生了。
他说完,右掌轻轻一托,一团轻轻的黑烟从掌心冒出,簌簌飞进凤祖体内不见。
“白阴阳鱼我已归还公主,这黑阴阳鱼也该完璧归赵了。”
阴阳鱼完璧归赵,凤祖俊俏的脸上却不见喜色,也不见怒色。
龙祖手里的玉杖轻轻敲了敲雪白的沙砾,道:“公子唤我二人前来,不是为了还这阴阳鱼吧?”
言语之间似乎对这把能开启冥界之门的钥匙毫不关心。
白云生淡淡一笑,伸出右手,看不出是轻轻一拉,还是轻轻一挥,三人脚下的沙滩转眼间变成了碧蓝色的海水。
海水如镜,倒映着三人一桌。
桌上一壶三杯,壶中有酒,杯中也有酒。
酒是五十年的竹叶青,人是五百年的重逢客。
白云生轻举酒杯,轻轻一笑:“算一算,我离开祖海也有五百多年了。”
龙祖和凤祖坐而不动,静静地看着杯中青蓝色的酒,就像身下的海一样。
白云生继续道:“当初方圆天地与祖海之间有天地屏障阻隔,想要来去十分不易。不过现在屏障有了缝隙,想入祖海也机会多了。”
白云生饮下一杯酒,又斟满了一杯。
龙祖和凤祖依旧没动。
白云生又举起酒杯,道:“不知祖龙岛和菩提境的屏障还在不在?”
龙祖还是没动,却开了口:“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白云生古井无波道:“龙出凤隐,凤舞龙潜。我明白这是你们的制衡之道,因为你们惧怕生死的力量。而如今黄泉中兴,碧落妄为,天地不保,也是时候龙凤齐出了。”
凤祖还是没动,也开了口:“你该有一个理由。”
白云生饮下第二杯酒,嘴角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掌心,掌心里闪烁出一朵五彩的花影。
这本该是一朵平平无奇的业力之花,可当龙凤二祖——这两位天地间无敌的大妖看见它的时候,却无形中感到了一阵压抑,甚至经脉中的业力流转都受到了限制!
二老同时用一种等待解释的目光看向白云生。
白云生脸上笑容不减:“此乃拈花印,可封血断魂,乃昆仑山黄泉族暗中操纵四荒五洲的上古之秘。只需打出一枚,便可令所有修行者业力消失一刻。天下无人可挡。”
龙凤二祖冷冷地盯着白云生手中的花影,眼中颇为不屑的同时,又藏着几分忌惮——就连他们此刻经脉中的业力运转仍在受到影响,更别说他人。
这拈花印,的确是一个绝招。
可凤祖把目光离开那朵花影,仍旧淡淡道:“这个理由,还不够。”
的确,纵然这拈
花印有奇效,可能不能打中对手,还是另一回事。
白云生收起五彩花影,脸上的笑容慢慢不见,给出了第二个理由:“我已取出黄泉族的半部天书秘录。我不去,他也会来。”
龙祖明白他的意思,矍铄的双眼中渐渐有龙威攒动,声音也从春天步入了晚秋:“我们大可交出钥匙。”
白云生又斟满第三杯酒,口中的声音比晚秋的风还要冷上三分:
“我对天书无趣,你们若与我一船,船靠岸后,可取天书而求永生;但两位若与他同舟,我肯定,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说着已经举起第三杯酒。
凤祖邪魅的眸子里闪烁着九彩光火,盯着白云生又风轻云淡的微笑,看了看龙祖,目光落在了酒杯上。
龙祖威凛的龙目中翻滚着电闪雷鸣,盯着白云生胸有成竹的微笑,又看了看凤祖,目光也落在了酒杯上。
海风悄悄吹进了这一阵沉默,把天边的霞光洒在三个人身上。
龙祖举起了酒杯。
凤祖也举起了酒杯。
白云生轻轻一笑,面不改色道:“七日之后,发兵海神宫。”
说完,三杯清酒,一饮而尽。
鱼龙跃出海面,激起的浪花带着酒香,飘散在海风里。
待白云生走得回声也消散,龙凤二祖依然坐在刚刚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两个屹立在天地不知多少岁月的六星仙人。
两个翻手吐息间可令天塌地陷的六星仙人。
两个即便碧落族倾巢而出也不惧的六星仙人。
竟然在刚刚被白云生稳稳地压住了气势。
神龙与凤凰,虽不及初始族裔,却也是开天辟地以来无可撼动的妖兽王者。但白云生方才说的话,他们两人从头到尾竟然没有提起半分反驳的勇气和怒气。
是白云生太强了,已经超越了他们的强大?
不。
龙祖和凤祖自信,在这天上地下,绝不会再有比他们强大的对手。
他们的修为已臻六星仙人的巅峰,业力早已积蓄满溢。龙祖的百会穴和凤祖的膻中穴冲开,达到七星的天人之境也只是时间问题。
但他们清楚,
即便是七星仙人也终有灭亡的一天。
天地本就不容许凡灵挑战其神威。
除非有一日他们能超越这天,超越这地。
落日映霞。
一片长长的血红染了两位老祖的身影。
孤雁已归巢,黄昏将逝去。
过了许久。
龙祖才缓缓道:“白云生定是在那个世界发现了什么,否则绝不会如此成竹在胸地面对碧落。”
或许这样的解释能缓解一下方才龙威凤气被妥妥压住的尴尬。
凤祖点点头,道:“他的修为也已经深不可测。”
龙祖目露寒光,口齿森森道:“荆州一战,若不是他于反掌之间力挽狂澜,遥易他们和碧落族定要有一场血战。”
凤祖转而道:“联手黄泉,你觉得有多少把握?”
龙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九大长老,十殿阎罗,碧落族四星仙人以上的高手比我们加起来还要多。如果那个老妖怪还活着的话,再加上天下两极之一的生之力,此战仍是敌强我弱。”
凤祖没有反驳,只道:“不管实力如何,我们只要得到完整的天书秘录,其他的都无谓。”
黄昏收尽最后一抹血红,大海即将沉入黑暗。
天地间,只有此起彼伏的海浪依旧传来低低的说诉声。
回到方圆的白云生此刻正站在天帝山七杀峰的断崖上。
眼前暮光拂照,夕满青天。
他身前正是燃烧着熊熊幽冥神火的那道火神涧。
他身边站着一个人,正是昔年与他同入山门,一同修行,如今不可一世的邪皇项无间。
他俩刚刚送下伤愈的楚江天和楚寒回山。
望着深渊漆黑里的紫色烈焰,白云生淡淡道:“大哥,还记得当年我跌入渊底的事儿嘛?”
项无间傲然一笑,道:“当然记得,你可是把楚寒师叔急坏了。”
白云生目光一紧,冷冷道:“就在那一天,我放出了西乞翁。”
项无间脸色未变,内心却已波澜四起。
时至当下,他已知晓了曾经指引他修行五灵躯、告诉他血海深仇真相的神秘人是谁。
正是他方才听见的那三个字。
相反的,这世间从来没有存在项天涯这三个字——他也一直活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白云生也早已从西乞雷口中得知了昔年黄泉族暗中屠杀武陵殿的故事。
那场杀戮导致身怀五灵躯的项家满门遭难,只有人宗一脉支系的项无间祖上一脉死里逃生。而屠戮的理由,明面上是因为武陵殿没有结盟参战,背地里的缘由,却是项家先祖竟然有人以五灵躯融合五行,接触到了死气。
这是贵为初始族裔的黄泉族绝对不可容忍的。
……
深渊里无物不焚的幽冥神火不知烧了多少年。
两个年轻人就站在深渊之上,没有说仇,没有诉苦,只是聊着当年在天帝山上修行的往事。
慢慢的,不知何时,被幽冥神火“烤”得终年寸草不生的七杀峰上,在这离神火最近的山崖上,在白云生脚下,居然生出了一片茵茵绿草,开出了几朵鸢尾与白絮。
项无间嘴上说着,眼里看着,心里惊叹着。
他已开启少泽、膻中、涌泉三穴,是货真价实的三星仙人,但却不能令这早已干枯到地底的七杀峰长出花草来。
白云生身出黄泉,修行死气,所到之处更应该寸草不生,又怎能激发如此蓬勃的生命力?难道他的修为已经到了化死为生的境界?!
就在项无间沉默惊叹的时候,听见白云生道:“大哥,你觉得此战,谁会胜?”
项无间迅速抽回思绪,沉吟片刻,道:“当然是我们。”
有了龙凤的助战,邪皇有足够的底气。
“依你看呢?”他接着问道。
白云生罕见地长吸一口气,缓缓道:“得失有定,胜负无常。或许到最后,没有胜,也没有败。”
项无间讶然笑道:“从外面回来,你变了很多。”
“我只是选择了回去。”
项无间不自觉地冷笑一声:“没有人能回去,人只能向前。”
白云生转身看着项无间,露出了一个只有孩子才有的天真的笑容,说道:“大哥,无论将来结果如何,我只希望还能这样叫你。”
项无间不语,只是看着白云生,用力慢慢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