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是另外一种解释:你们不满现实,嫌弃房间太小了,说学校池水太浅了,你们想发财致富……
其余人也跟着吆喝:什么用心?
夏永山上前一步反诘道:“你这么理解领袖的诗意吗?”
他话音一落,群噪立即停止了。领头的胖同学脸色变了:“这,这是领袖诗词?”
冯有珍笑了:“不是伟大领袖的诗词,谁有这样大的气魄、胸襟、才华?”
杀气腾腾的战火突然烟消云散,见他们一个个面面相觑,童真真说:“”如果你们不相信,去找领袖诗词来核对一下吧。”
夏永山说:“小同学,你们读书太少,少见多怪不要紧,谁让你们来怀疑一切的?”
“是,是武卫东——”他们异口同声。
谁是武卫东?冯有珍与夏永山面面相觑。
胖同学坦白道:“就是,就是武三桥,他现在,改名卫东了,领着我们,成立了卫东战斗队……”
冯有珍气愤地说:“他胡说八道!我只要反戈一击,说你们把领袖诗词名句当反标,那就够他喝一壶的!”
他们吓坏了,互相望望,这个说是那个,那个说是这个,都说不怪他们。夏永山问他们把苏老师弄哪去了?他们说:“关在办公室里,武卫东说,不能让他们母女碰面,否则会串供。”
童真真要去找母亲,冯有贵锁车,来晚了一步,这时上来说:“夏永山,让这几个毛孩子带路,找不到人就揍他们。”
两人把一群小家伙带走,门前立即安静下来。武三桥骑自行车来得更晚,还没进宿舍大院就有他的手下来报告了事情经过。他吓坏了,把首领诗词当反标语,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呀。都怪自己读书太少,别引火烧身吧。于是骑着父亲的自行车就回家了。
冯有珍看着搞得乱糟糟的屋子,气得七窍生烟:“简直就是歪曲!”
童真真马上捂住了冯有珍的嘴:“别说,别说,当心,祸从口出。”
床上什么也没有,两个人坐在床板上,靠着墙壁,挥挥手,要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赶走一样,策划着,要添置些什么东西。童真真的行李被子还没有拿回来,马上天暖和了,也用不着,煮东西吃也不方便。就商量,一日三餐在冯有珍家吃饭,晚上到这里来睡觉。
这栋楼没有学生上课,不知道晚上能不能送电?冯有珍说,没电也不要紧,带上手电筒,晚上能够看见上厕所就行了。
童真真心有余悸:“冯有珍,现在,这里和宿舍区隔开了,晚上住在这里,还真有点儿害怕。”
“怕什么?不是有我陪你吗?”
“你要回乡下去了怎么办?”
“让我哥来陪你呀——”
“要死喽——你说什么话——”童真真就从板床上坐起来,举起左手,就要去打朋友。
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传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房门。是冯有贵来了,一头汗水,满脸潮红,两个姑娘赶紧错位,否则就膝盖顶着膝盖了,冯有珍让出一块床板给哥哥坐。
他气喘吁吁地说:“你们果然在这里。”
冯有珍马上问哥哥搞好了没有。他并没有进来,靠着门边,心情沮丧:“说的轻巧,像根灯草,哪那么容易搞?最起码的几个条件,一样都没有。”
原来就有预感,童真真进了这个房间就上了板床,懒懒的不想动,估计回到城市里,什么都很困难,办户口就是个大难关。
冯有珍先问:“不是公社有证明吗?下乡办公室罗主任也是同意了的,最多再去证实一下,盖个公章不就行了吗?”
冯有贵抹去头上的汗珠,回答说:”去过啦,还见到你们那个罗主任,说是昨天把你们一起送回来的。她倒是勤政得很,一大早就上班了……”
“哥哥也耶,你不要说她好不好?你说户口怎么上不了?”
“你们看,有这么些要求。”
他拿出了一张纸条,是抄写的,字迹遒劲,字如其人,户口迁移所需要的材料具体如下:
有合法固定住所:
迁移户口申请;
接收单位证明;
拟迁移户口人员户籍证明及户成员关系证明或公证书;
申请人和拟迁移户口人员的身份证……
单位租赁给本单位职工使用的公有住房……
“你的笔呢?”冯有珍伸手,接过哥哥递过来的圆珠笔,望着排列的几行字,犹豫着,半晌,才在第二条、第五条、第六条后面打钩,然后把纸条给童真真看。童真真一看就明白了,只不过是单方面证明自己身份——从农村到城市里,想要落户口,可是其余条件都没有。
冯有贵又把纸条接过来,在第六条后面打了一个叉,说这也不存在。
冯有珍马上像炸了毛的鸡:“我们现在这房子不是吗?”
“不是的。”冯有贵很果断的摇头,“这不算是童真真的固定住所。因为,苏老师下放了,她才是这个单位的职工,可是人一走住房就收回了。童真真只是往届的毕业生,69年就下放农村,现在回来,没有权利使用学校的公有住房。”
“坏了!”冯有珍巴掌一拍,床板震响,“你就像鸟儿没有窝一样,你往哪棵树上落脚啊!我问问去!”
”不用了,没用的,我估计也就这样子。”童真真灰心丧气,达拉着脑袋,还说,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来,这是自己的半个家,这么一来,这里再也不属于自己的了。
冯有珍哥哥也说,妹妹怎么能不相信他?也不是他们原来的校长,说不定就会要安排新的老师到这房间来。就是这一条能够成立,没有固定的工作,没有接受单位也不行。回城不是调动,只是接受在农村回城的知青,没有工作岗位等着,这是最大的一个问题。
童真真不再说话,靠在小桌子边上坐着,打着厚重石膏的右胳膊放在桌子上,扭头看着窗外,满脸的怅然若失。
“别难过,别难过,不会让你流落街头的。我们家的门永远对你敞开。走走走,回我家去,我家就是你家,你想住多久都可以。”冯有珍跟着就往外面走。
童真真也要出来,说要去找校长再问问。
“再问问也行,但是校长在开会,我陪她再等等吧。”冯有贵仿佛才想起来一样,“回来的时候,碰巧了,买到只鸭子。我带到家里去,杀好了,有珍你先回去,打整出来,给我们煨老鸭汤,还能给你朋友加强加强营养。”
哥哥对自己眼眨眉毛动的,一定在打什么主意,妹妹心里有数,也就趁机离开了。
“唉,我的腿都跑细了!”冯有贵趁机在妹妹坐的地方占据了位置。
童真真又坐到她原来的地方,望着窗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看着那棵苦楝子树入了神。有三年没有看见它开花了,现在只有细密的叶子,还有去年挂的果子,零星在绿叶中晃荡,可惜都是苦的。
冯有贵看姑娘像雕塑一样,轻轻嗓子,然后说:“真真,你能不能听我说句话?”
“你说,我听着呢。”
“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
“哦,挺好的。”姑娘的声音平静如水,只是有些暗哑。
“我哪点好?”
“你哪点都好。”
明明知道她在敷衍,连头也没回,可那侧面的线条依然柔美,小伙子怦然心动:“能说具体一点吗?”
知道他的意思,而且早就知道,现在绝不是谈这个问题的时候,也绝对不可能。童真真干脆把话说明白:“不在这里评功摆好吗?我认识冯有珍,就认识了你,你就像我哥哥一样,对她也好,对我也很不错,我在你们家,感到非常自由,所以我和冯有珍像姐妹一样,我和你,也像兄妹一样……”
这是明显的拒绝,冯有贵不离不弃,情绪不受任何干扰,抽出巴掌,在脸上摸了一把,然后直接了当的说:“真真,我们,我们不是兄妹,我们也不是一家人,但是我想我们成为一家人。我是看着你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一个大姑娘的。你和我妹妹从高一就同学,我等着你长大,也看出来我们之间的差距。可是你不能考大学,我们的差距缩小了。你们下放在一起,又是同学朋友,还可以算是同事,每年过年,我都盼望你回来,把我对你的好感说出来,向你表白,希望我们走在一起,可是你一直不回来,你是躲着我吗?觉得我配不上你是不是?”
她还是不回头,却轻微的摇摇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你提出来,是我配不上你。”
“哦,不能那么说,我始终在追求进步,争取能够配得上你。”小伙子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其实我们是校友,不过等我高中毕业的时候,你还没有进这个学校。你问问那些老教师,我也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是准备考重点大学的。可是因为母亲过世,妹妹还小,父亲开长途汽车,经常十天半月不回家,需要我在家里照顾。不能出去上大学,所以我参加了工作。在单位也不错,从一个普通工人,到小组长,到现在已经当了车间主任,我有正式工作,还是国营单位,身体不错,家庭成分也不错……”
童真真马上就有契入点了:“就因为你家里成分不错,我家庭成分太不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我配不上你,我和冯有珍是姐妹,我和你是兄妹……”
还没有把话说完就被拒绝,他早有思想准备,心中虽然难受,还是锲而不舍:心中难受,但是还是要把话说下去。
“厂里正在讨论新一届的领导班子,还在动员我参加革委会,当个副主任——”
“我对别人的升官发财不感兴趣。”童真真马上说。
“不是升官也不是发财,只是为人民服务,我想说的是,我的地位在厂里,还是可以的,只是我不是热衷于那个,我还是喜欢搞技术,我还有好几项技术革新。不是在你跟前炫耀什么……”
他想表达的更清楚一点,反而激起了童真真反感,终于回过头来,却依然很坚决:“正因为如此,你爬得越高,我和你越不相配。因为,我现在这种状况,就是一个城市无业青年,就是一个残废人,就是一个五类分子子女,一无所能,怎么能配得上你呢?”
“不是你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你,从来,我都把你当成我心上的公主……”
“什么时代?还公主呢,那是封建糟粕。”
“不说那些,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是最高最高的,是喜马拉雅神圣的珠穆朗玛峰,你说你配不上我,哪一点呢?没有一点是成立的。你说,你现在是无业青年,能够回城是巨大的一步,万里长征第一步走了,下面的根本不成问题,总有一天会走上工作岗位的。最起码,多了我一个人,不就能多给你出一份力量吗?你说你是个残废,不对,就是身上有残疾,也是能治得好的,就是治不好,你哪怕是一只手,我还有两只手,我的两手粗壮有力,你看,两手老茧,胳膊上都是疙瘩肉——全是劳动的结晶。我强有力的臂膀,做你的坚强后盾,那是你最坚实的依靠。”
说着他站起来,做了一个下蹲的姿势,结果空间太小,屁股撞在床沿上,疼的呲牙咧嘴的,童真真情不自禁嘴角上扬。
看见美人一笑,冯有贵兴致勃勃,干脆站在过道上指手划脚:“你说你家庭成分高,这是个现实,我们无法回避。但是,出生不能选择,你在农村的光辉事迹,就已经证明了,你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所以,你所说的障碍都不存在。说实在话,我要感谢,感谢你背着家庭沉重的包袱,考大学受到影响。过去我不敢提,你那么好的成绩,你那么出色,等你考了大学,我们的距离就越来越大了。现在好了,你不考大学了。我心中石头放下来了,你不知道我那阵多高兴。看到你的时候,我经常装疯卖傻,让你哈哈大笑,这是我最大的乐趣。你难道没有发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