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君请入内。”
外室王上清晰有力的声音响起,我窝在榻上原本有些脑热发胀,立时反应过来。跑动了一整个白天实属是有些困了,但关心接下来的走向,我一只手撑着脑袋安静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要问为什么他可以待在外面,而我必须待在他的卧榻之上不能出声。
还不是因为某位王上要我必须陪着他。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就像是风穿过草地沙沙响动,随后是几名男性同时开口谢恩:“多谢王上。”
没错,王上以赏月的名义将那几个秦国漩涡中心的人物全召到了帐内。
大事啊,大事!
隔着屏风和帘子,我打量着王上的意思想象着众人的座次:王上东向坐,其次是左侧朝南的“亚父”、秦国相邦吕不韦,李斯亦从南向坐,蒙武将军居于北席,嫪毐坐北向下首。王上这还算是没出手,要是我来安排,直接给下首这位安排到帐帘下面去。
这宴会,就是得在礼节到位之外来一点阴阳怪气的诡异才能试探出众人的心思。但可惜门口的位置是不现实的,虽然月亮现在高高的悬在我的后边,他坐到门口挡着王上“赏月”了。
我听到赵高又补了一刀:“长信侯,夜间天凉,请您靠内坐些。”
再怎么粗鄙,他也不可能不知道尊卑有别的道理。可相邦和蒙将军都在,本身就轮不到他坐在前头。这位尊贵无匹的长信侯再在自己的地盘上耀武扬威,到了这里无论天大的气也只得受着。
我捂着嘴偷笑,白天遇到碍眼之人的阴霾一扫而空。
果然我办不到的事,还得是看王上啊。
待几人皆落座后,王上吩咐道:“赵高,差人把火炉点起来,”他自己却不落座,只管站着朝着我的方向背对着众人。
脑海中一闪而过方才宴会开始前,内室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王后吃饱了么?”王上问我。
半个哈欠卡在喉咙里,我闭上嘴巴点点头。他似乎很满意我的表现,伸手捏了捏我一侧的脸蛋:“王后要是累了先在孤这里歇息片刻吧,先不要回去。”
我一把爬起来,却被王上按住肩膀。他觉着我这呆滞的反应很是好玩,笑眯眯地低声道:“王后,孤想你留下赏月。”
赏月?我迷瞪着眼睛,转头看了一眼月亮的方向。他拢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悄言:“月是给我们两个人赏的,不过在这之前孤还要见几个人,让他们也赏一轮他们的‘月’。待会,待会王后就知道了。”
这话一出我顿时睡意全无,百倍精神,我特别兴奋,但又想到王上未曾高声喧哗,我也慢下来趴到他面前小声询问:“我知道了,王上是不是要见一见相邦和长信侯?然后试一试……?”
说的隐晦,但从我退后时和王上的眼神对接中,我们两人已经交换了想法。王上已经知道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王后聪明。”
我捧着额头,悲愤抗议着:“王上还真不怕把我敲傻了啊。”
他很轻微地回答我:“怕什么,有孤在呢,”随后很快切回正题,“孤先出去了,王后就待在这里等孤。”
再一睁眼,王上的眼中的清明似乎被凌乱飓风搅起,俨然一派微醺的模样。他又握了握我的手,指腹按在我正欲微启的唇上:“你又不乖了……”
“王后,听话,不要出声。”
想想现在外面的情况,蒙武将军坐得笔直,但是他身边的嫪毐极力忍耐着连个酒杯都握不稳。
到底谁不老实啊?
再一睁眼,王上背对着众人,眼神却像是孤悬暗夜的寒星,冷澈清透。
夜幕降临了,玄色昏瞑,迷雾包围,大秦的利剑从烈火中淬炼出来,无声无息地对准了敌人。
王上扬手:“赵高,呈上来吧。”
火柴噼啪的响声有如一击闷雷,一头完整的鹿被架在杆上抬了进来。想必不只是我懵了,座下除了赵高之外的实施对象们想必都是一头雾水。
莫非王上又要分烤鹿肉?
且看下去。
上头的一把手不坐下,在座的都不敢有明面上的动作,只能安静地候着。赵高将东西放下,拢袖鞠了一躬便退了下去,将主舞台留给主角。
“此乃孤白日里射猎得到的牝鹿,”王上露出一丝少年王者意气风发的笑容,“说来过程很是漂亮,一箭穿喉,故而孤特将其制成难得的美味,与诸君共享。”
一语既毕,王上终于转身,看向毫无动静的几人:“诸位还不动箸?哦对,是孤考虑不周,今夜之宴为赏月宴。然帐内过于狭小,双目所视实非天地颜色。”
不愧是王上啊,气场就是不一样。蒙武将军听了这话,大概也明白了王上的意思,只是他不说话。抬起头眼神正巧和对面的李斯对上,两个人又默契地挪回视线。
咱也不敢问,咱也不敢说。
李斯还能气定神闲地跟上吕不韦的动作行礼。
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王上轻轻握拳,食指和拇指指腹搭在一起摩挲着:“来人,带上来罢!”
似乎脚下在隐隐震动,随着一声从喉间毫不压抑爆发的咆哮,黢黑发亮的眼睛像是悬浮的鬼魅幽灵,一张利爪撕破暗翳的火光而出。
那是一只被困在笼中的猛虎。
我曾经隔着玻璃近距离见识过这种猛兽的厉害,可是像如今这般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时候还是第一次。这种来自森林中统领一切的压迫力是这般真实,带给在场众人关于弱肉强食法则的恐惧感也是如此强烈。
然而身旁是猛虎的咆啸,我却依旧坐在榻上没有退缩,仿佛它越凶狠,我就越兴奋。那是因为我的前面有王上,此刻他正泰然自若地直视着笼中凶猛的野兽。
在这礼崩乐坏、群雄逐鹿的时代,唯有绝对的实力才能掌控一切。在暴力与危机四伏的环境之中,始终保持无畏无惧。
他是独一无二的王。
大秦,是这个时代毫无异议的霸主。
王上扬眉,撩袍踏上台阶,将手缓缓伸出:“诸君!此情此景,当与诸君共赏。”
明月高悬,孤星耀夜。
耳边环绕的是他刚刚告诉我的,对于我说的故事的评价。
“百代以上,世人莫不忠于王权。此令尹虽于国君在世时尽职尽责,然而其家族竟隐隐有取代王权威望之势。”
如今这场围炉夜宴上有三方势力,一方是先庄襄王以来盘踞在秦国的吕氏利益集团,一方是借太后东风发家、嚣张气焰渐长的长信侯一党,王上为了维护王权和大秦的未来,必得要联合蒙家,还有以李斯为首的秦国新兴力量。
这次他向我隆重介绍自己:“王后,有必要提前告诉你,孤要做这个天下,将权力集中的第一人。”
他的笑容在月色下更加凌厉张扬,又改了一个称呼唤我:“小昭,希望以后孤会更加泰然地介绍这一切。”
我攥紧了手中的玉佩,等待着王上下一步的动作。
会的,王上,我一定会等到这一天。
王上举起案上的云纹高足玉杯:“诸君慢用,赵高。”他一招手,赵高会意上前来为在场众人分食。
火光烛影中,那只猛虎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在场众人和盘中的餐食,它来回巡视着,仿佛并未被束缚。
万分抱歉,诸君才是猎物。
他持杯缓缓扫视着场中形色,继续开口:“上次上巳节宴孤为边防之事先行离席,虽有叮嘱,然王后或有招待不周。”
我:什么都反驳不了,那我就学学话术吧。
吕不韦还是镇定自若的,但是嫪毐可能是最近受了太多气,赵高在他面前他也挤不出更多的笑容。
甩脸子呢这是。
放心,王上接下来治的就是你!
“诸君今日定要用得尽兴。”
王上手搭在腰上,看着嫪毐,瞳孔中依稀倒映着炉火的轮廓,沉静询问道:“长信侯是否不太满意?赵高,你先退下吧。”
空气中似乎有月光般蒙昧的气息流淌,接触到火焰的一瞬间渐于凝滞,他的目色澄明里雾色压抑着风暴将至的冷厉,王上抬高了语调,拔出腰间匕首:
“那,孤来为诸位分炙肉。”
不是询问,而是决定。
就像王上为了大秦铲除危害的决心,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冷锋从剑鞘中慢慢显现,王上的剑眉凌厉映在其上。
随后王上仿佛真要动手,一道寒光划过火星跳跃。
不管王上今夜是不是喝了酒,这罪名他可担不起啊。
嫪毐咬着牙,强硬地抬头直视王上:“王上折煞臣,臣……叩谢王上。”
王上认真凝视他片刻,如浓雾拂过月光,眼中的寒意散开:“哦?那就好。”他的目光传向四周,“孤与在座诸位是君臣,但更是为大秦奠功创业的战友,诸君有任何内心所想皆可说与孤听。”
我亦轻轻地笑了起来。
正如这春夜凉风之中,灼亮视线不断跳跃的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