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鬼鬼祟祟地溜回大殿,旁边的婢女看到我忙下跪。
打住!我伸手扶住,笑得和蔼:“不用啦不用啦,我低调。”
结果汀兰这家伙看到我就迎上来:“王后回来了!”一时间,殿内所有人的眼神都看了过来。
低调不起来了。
华阳祖太后投来了疑惑的目光:“王后,王上呢?”
我收回手,恭敬行礼:“回祖母的话,蒙将军派人来传话,求见王上。”
不好意思啦,蒙武将军,借用一下你的名头。
我暗自落席,身子尽可能往后贴着那座木漆屏风,伸手招呼佳期和汀兰过来,汀兰听完吩咐领命而去。
接下来的佳期听完我的话却愣住了,她小声道:“王后,这不合适吧?”
我掩袖而笑:“无妨,什么都不必问,你只管按此行事。”
约莫半柱香时间,汀兰去而复返,我心中舒爽,放下杯盏:“祖母,母亲,诸位,蒙将军向王上献上了一只母鹿,王上尝后赞其鲜嫩甜美,委托我分给诸位一同享用。”
嫪毐抢先开口了,略有些阴阳怪气:“蒙将军可真是思虑周全,这鹿必然是在宫外就算好了时间精心制作的。”
我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不论制作时间,蒙将军都是一番心意。”
吕不韦立马起身:“臣谢过王上王后赏赐。”
我轻笑:“相邦不必客气。汀兰,呈上来吧。”
四名侍从抬着一整只烤鹿上殿来了。
我起身走到案前,拿起刀切下一小块,放入盘中:“佳期你留在这里,”然后捧到华阳身边,“祖母,这是鹿外脊一侧的肉,王上尝过,觉得甚好,嘱咐我一定要请您也品尝。”
她表现得很矜傲,似乎盛上来的只是一碗普通的白米饭。但我知道她这是在摆架子。按照华阳倨傲的性子,王上将第一块鹿肉孝敬她,这位尊贵的祖太后一定是满足且得意的。
果然,玉箸微弱敲击,华阳的声音传来:“王上的一片孝心我收下了,王后客气了。”
我没有起身,只是抬头笑容满面地看向她:“祖母,滋味如何?”
华阳只管答“甚好”,但是坐在嫪毐上首的赵太后却明显不乐意了,一声清脆的碰撞声毫不掩饰地伴随着华阳的话音落下。华阳太后的脸直接拉了半截。
另一侧的吕不韦明显对赵太后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习以为常,只是淡淡瞥去一眼。
作为儿媳妇我定然是不敢在明面上对婆婆的这种行为表明态度。然而这位事件的主角满不在乎地偏了偏头,似乎觉醒般惺忪,淡笑着看向下首的嫪毐,道:“朕的头又疼起来了。”
嫪毐跟着赵太后一唱一和:“您的身子爽利些了吗?”
漆盘贴着我的面色冰凉,心下冷笑:头疼?您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王上恭敬华阳太后的时候当面发作,我偏不让你如意。我又折回殿中,刷地亮出小刀。
寒意一瞬即逝,殿外阳光被阴翳遮盖,留下的只是我这一副过分亲和、从不褪色的面具。
刀尖锋利,尾端缀着的玄色紫金流苏在风吹云散后复直射进来的曦光照耀下舞动着秀婉的姿态。第二块肉被顺利地割下,但我并不急着盛入盘中,手腕一转,那刀尖径直深入。
我用刀挑起那块肉,阳光透过,映出骤然含笑的面容。我格外满意,这才将刀放下,仔细盛了端起来,对上那张看我从来没有好心情的容颜:“母亲,请您品尝肋下的这块。”
那抬着手佯装不适的人仿佛这时才悠悠回复过来,直勾勾地打量着我手中捧着的这块肋骨肉。
还热着呢,您可快接走吧,王上吩咐的份量里面就数您的最足了。您儿子是真孝顺。
“王上还有些遗憾,原本听人说鹿心最是养气安神,只是这是一头母鹿,其心微涩,不宜食用。如果母亲需要的话,我稍候命人送到您宫里。”
聪明人已经听出来这话是什么意思了,甚至开始思考,这话到底是王上要询问他亲生母亲,还是我这个王后越俎代庖发的话。
拜托,说出这话我也是胆战心惊的!这完全是按照王上的要求来的,但后半句话是我担心效果不到位擅自加的,还要顾及着王上听了会不会有不妥之处。
对方听闻前半句情绪并未有什么波动,可待到后半句尤其是“母鹿”时,那静若玉兰姣好的面容轰然崩塌了。
像是冰泉凝滞,在空气中诡异地散播开:“哦?不过我也听闻,只是鹿心切不可过多食用,我已经不再需要了。”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我不再强求,回身入席,那座精致屏风上苍劲挺拔的云生竹柏被硬生生折断,贴金的灼灼桃花刺痛双眼。
只是低头。
在幼子情人和长子之间,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有些事情,或许在其他人看来,还能有转圜的机会。除了我,这个来自两千年后早已知道既定结局的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
但无论选择哪条道路,王上他都是被伤害得最深的人。
直到一道声音自屏风后唤我:“王后。”
蓦然惊醒。
好像是内殿里,他轻抚着我的长发,幽长香雾拢湿他的鬓发,灯火朦胧将翅般的睫毛散乱下影子,却怎么也投落不进那双深冷寒潭的眸子。
他什么都知道,全数了然:“王后……”
“王后,如果母亲她的回答真是这般,你不必难过,孤心中早就有了结果。”
只是不甘心,想要一个明确的结果。
只是不愿意,得到这样一个回忆。
只是,不忍心,还想再争取一下……
半晌我抬起了头,还是那个温静娴熟的秦王后:“汀兰,你去帮着佳期,把剩下的为在座诸位分了吧。”
即使前路多艰,但莫回头,朝前看。我已知命定结局,仍要选择浓墨重彩地书写人生。
“相邦久等,这块前腿肉紧致劲道,火候刚好。”
必是见惯了风雨,此人并未受到方才赵太后一番毫不领情表现的影响,他四平八稳地从汀兰手中接过鹿肉,起身谢恩:“谢王上、王后。”
我并不计较他的狂妄,毕竟现在的吕氏簇拥者众,况且明面上将这位吕相捧的越高,其他对立的人就会越加不满。
比如说现在,按照座次应该赏赐这位长信侯了,但我婉转一笑,又重新看向已经坐下安然享用美食的吕不韦:“相邦尝着这鹿肉可觉得好?佳期,稍候等宴席散了,再为吕夫人准备一份。”
佳期笑着应是,拿着刀假意在鹿肉上比划起来,似乎是为另一边前腿的去处犯了难。
我也在犯难,纠结着到底要不要询问接下来的话。
王上隔着屏风用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低声命令道:“王后,问他!”
想到他答应我的事情,先前的犹豫顿时化为泡影。
“莫要犹豫,问他!”
我乖乖听话。
“佳期,你大可直接问相邦,丞相夫人喜欢吃鹿肉的哪个部位。”
这话换作我本人是断然想不出来也问不出口的,但是王上要我棋着此招却必然有他的道理。
顾及着怕伤了大秦臣子将士的心,但王上从来光明磊落,无需施行阴招坦然赢得人心。待他成为陛下之时,会有无数天下英才为我大秦鞠躬尽瘁,开创功业。
他身上有着上位者的威压,不是集中掌握权力这般简单,而是真正的帝王。
这出戏,他才是布局之人。
但吕不韦的回答颇有些意想不到了。
复鞠了一躬:“臣代内子叩谢王上王后的厚爱,王上王后的关怀已是对臣一家的无上荣耀。”
对此,我不置可否。然而在抿唇颔首时居然对上了这位的眼神。
看样子第二题的标准答案还是咬牙切齿着说出来的,我不由联想到了三百年后那位西汉权倾朝野的权臣霍光。
这两人是不是有相似之处呢?
而与此同时,殿中的佳期趁着汀兰给长信侯呈上鹿肉时悄悄将另外一只前腿留了下来。
这只命运多舛的烤鹿前腿最终流落到了大殿一隅最不起眼的案上。
至于长信侯分到了哪块鹿肉,也不甚重要了。
我心情愉悦,大约屏风后头一直坐着的王上也因为事情的顺利发展而产生一丝舒畅。他悄悄地离开了后殿,却又在片刻之后派了赵高来见我。
赵高对这殿中某人授意由我施行而搅出的暗流涌动的气氛感到心惊。只能小心翼翼地在我身边传旨:“王上说请您主持完这边的事情了去见他。”
他心想:方才王上早早就传了蒙将军进宫,一直由他陪着,还得赶紧回去!
“鹿里脊可美味?”
我吃得正开心,听到他这似乎嘴馋的话,邀请他使用旁边那套摆好的餐具。
“孤命人预备下的时候,就让他们提前将里脊分出来。”他感受到我热情的眼神,摆摆手免了我的礼,又在我身侧坐下,“王后多用些,从前祖父还在时,赐过孤用炙鹿里脊,故而孤知道此处是一只鹿全身上下同祖母那块鹿外脊不相伯仲的地方。”
尤其是方才看到席上王后强忍着不能大快朵颐,就想到了。
原来是这样,这低调有内涵的期许,我收下了。
“王上还是用些吧,我方才熬了银杏粥,最是养元补气,王上同蒙将军商议政务必是劳累了。”
他接过我递来的小盅,我起身半跪在身后轻抚着肩,轻笑道:“有趣的是蒙将军不知情地配合着演了一出戏。”
王上尝过大半,听了这话放下银杏粥,回过头来:“王后表现得不错。”
我却是蓦然漏了一拍,双手只疏疏斜斜地搭在他肩上。
他的眼里俱是笑意啊。
“还不是王上说的……”我心虚不敢直视。
还是一个时辰前,同一处地方。
将我抵在案前,王上俯身在我耳边道:“王后,为孤做一件事情。”
他的眉眼挺拔深邃,鼻梁像是俊俏的山峦,只消一眼就已经沉醉。
王上耐心哄着我:“王后表现好的话,孤过几日带你一同去春猎。”
我不过,就是也想去看看春猎罢了。
玉石琅珰作响直直晃到了王上心里,挠得思绪细细密密地:“孤说到做到。”
被他携了手拘在怀里,我有些凌乱,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
管这么多干什么,马上要和王上一同去春猎了~
等等,春猎,秦国春猎……
不对啊,我本来就可以去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