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队离开，萧瞻留在封丘，每日和流寇们厮混在一处。
他没等到伤养好，却等来潼关破、京都破、新帝奔逃益州的消息，以及，萧子瑜叛变投敌。
情绪激动之下，萧瞻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依依望着京都的方向，他的母后和迁儿，都在京都啊！
如果说徐锐背刺，一刀捅在了萧瞻身上，那么萧子瑜投降萧荀，就是把刀插进了他的心里。他亲爹死了他都不见得能流几滴眼泪，萧子瑜的背叛却让他痛彻心扉。
他自以为他和萧子瑜的君臣之情，同宗之情是可靠的，否则当初也不可能拼着不当太子，也要求皇帝留萧子瑜一命，到头来，萧子瑜也变节投敌！
一夜之后，萧瞻两鬓变白，犹如霜雪。
从身体到精神，他整个人都被摧垮。
不断有从京都归来的流寇，述说自己抢了多少财货，皇宫有多华丽，皇帝的生活有多奢侈，京都的女子有多漂亮，引得其他流寇眼红不已，甚至鼓动萧瞻：“阿狗，我们要去京都过冬了，你去不去啊？”
萧瞻像个泥塑木偶，一动不动。
流寇们以为他病傻了，不管他，自顾自离开。
一条条消息，像一条条毒蛇，在他脑海里横冲直撞，痛苦、绝望的情绪裹缠着他，地狱仿佛敞开了大门，喷出烈火，要将他焚烧成灰。
为什么？
萧瞻愤恨地想。
是我不够努力吗？
我已经拼尽全力，想把朝廷拉回到正轨上来，为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我做错了什么？
萧瞻感觉魂魄脱离了肉身，漂浮在空中，他看着满目苍夷的土地，看着残破的山河，以至于看着满心怨恨的自己，却得不到解答。
其实，萧瞻身处大楚的权力中心，世上没谁比他更清楚大楚到底有多烂，皇帝昏庸无道，百官吏治不清，贪污成风，豪强兼并土地，官商勾结，烂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根本不需要有什么大的动作，只需要从内外部轻轻一推，名叫“大楚”的庞然大物，自然就垮了。
至于这股力量，到底是叫“萧荀”，还是叫别的什么，并不重要。
他的可悲之处在于，他明明看着大楚有这么多毛病，明明已经在拼尽全力努力挽救，可大楚还是垮了。
他清醒地痛苦着。
他求不到解答，他也垮了。
此后萧瞻每天浑浑噩噩，得过且过，从一个流寇营地流落到另一个流寇营地。他就像个真正的乞丐，一无所有。终于，他拿着从其他流寇那里借来的绳子，找了棵歪脖子老树，往上面一挂，心想，我就这样死了吧，反正我活在世上，也没什么可留恋，就这样死了，还算给大楚殉葬。
这样想着，他把脖子套上去。
就在他上吊后不久，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却有一队流寇途径此地。几个热心的流寇一看前方有人要上吊，赶紧奔过来，用镰刀割断绳子，把他放下来。
一个满脸癞疤的人问他：“好死不如赖活着，你长得挺周正，娶了媳妇儿没？就这样死了，舍得吗？”
另一个：“看他这样子，手上连个茧子都没有，怕不是哪个豪强家的公子？”
癞疤恍然大悟：“怪不得，这样的人最可恨！那你还是死了吧！”
“别呀，死什么死，项大渠帅说了，这样的人啊就该拉去放牛，割牛草，下苦力，干重活儿！好教这些公子小姐知道，我们贫苦百姓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对，你说的真对！”癞疤脸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满口赞同，然后拖起萧瞻，往他们营地后面的畜牲圈走，“以后你就在这儿好好干活儿，干得好，才有饭吃，干不好，嘿嘿，饿你个十顿八顿的！别想着逃跑或者找死，看到那儿没？有打手看管着你们呢！”
流寇们也不是走到哪儿就吃到哪儿，有多余的粮食也会囤积下来，像牛羊这种珍贵的牲畜，也会省着吃，更多的时候，会特意在营地里修建畜牲圈，照看起来，如今的萧瞻，就被送到这样一处宝地来了。
他手里拿着癞疤脸塞给他的箩筐，呆呆站在原地，也不知魂魄落没落回身体里。脑子里只转着一个念头，我连去死的资格都没有吗？
牛棚里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子，看着萧瞻半天没动，大着胆子走到他身边，仰头问：“你是不是不会喂牛啊？”
萧瞻没理他。
这小子抱来一堆牛草，扔进牛圈里：“我教你，就像这样，这种草才是牛吃的，把草扔进去就行，牛会自己吃。不过这里的牛草不多了，等天气好些之后，我们还要到山坡上去割牛草。流寇营里的规矩就是，活儿干得多，干得好，才有东西吃，要是什么也不干，就只能饿肚子。”
萧瞻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见萧瞻愿意理他，小孩眉开眼笑：“我叫小桐，我爹是封丘的富商，我家几个月前被流寇抢光了，爹娘在混乱中被打死后，我也被抓到这里来了。”
“你甘心永远待在这里？不想从这里逃出去吗？”
小桐摇头：“往哪儿逃啊，到处兵荒马乱的，在这里还能分到口吃的，到了外面，就只有饿死的份儿。”
“兵荒马乱，兵荒马乱……”萧瞻喃喃道。是了，他想起来了，现在这世道啊，不是人能过的。
反正他已经一无所有了，就这样吧。
像认命了一般，萧瞻弯下腰，抱了几捆牛草，放到箩筐里，然后运去给牛吃。
小桐好奇：“听你的口音像京都人士，你是从京都来的吗？以前是干什么的？”
萧瞻悲哀地看着他，苦笑：“我以前是个败家子，我是个纨绔，混蛋，罪人。”大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他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小桐哦了声，并没有疏远对方，只是指着牛棚里那些闷头干活儿的人说：“这里的人啊，十个有八个是纨绔，不过他们都不承认，每天要么喊自己很冤枉，要么破口大骂流寇们，我看他们气没出多少，打却挨得多，你可千万别学他们啊。”
“多谢你教我。”
萧瞻就这么成了牛棚里的一员。
基本上，他这辈子就这样了，要放一辈子牛，到老，到死。
但机缘巧合之下，萧瞻竟然从牛棚中脱颖而出，在一干流寇中，还有了点小地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