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在蒲团之上，一动不动，神色冷清，状如雕塑，颇有仙人之姿。
当然，前提是忽略他脚边一堆瓶瓶罐罐。
皇后跪伏在地：“臣妾参见陛下。”
皇帝早得了道童的通报，他记得上一次见到盛装打扮的皇后，似乎还是年宴上的事情，此时又见，倒是颇为新奇。按理说，今日并不是什么重大吉日，皇后何打扮得如此隆重？还特意来见他？
“臣妾知道陛下每日勤加修炼，颇为幸劳，遂特意吩咐宫人炖了这木樨汤，醒神解乏，希望能为陛下稍解烦忧。”皇后把汤盅高高举至眉尾，奉于皇帝面前。
皇帝没动。
他和皇后吴氏仅有的一点感情，早在新婚燕尔的头两年，便消磨得一干二净，后来有了孩子，吴氏只知相夫教子，呆板无趣，不懂风雅，偏偏他喜欢新奇，爱好玩乐，便一门小妾一门小妾地往府里抬，对吴氏愈发冷淡。
而吴氏自认为出身清贵，整日里端着个高高在上的架子，更加不得他喜爱。
两人貌合神离，一入宫门，她当她的皇后，他修他的仙道，彻底分居两个世界。
如果说，皇帝还能因为什么事情记得，或者感激皇后的话，大概就是她给他生了个儿子。可如今这儿子令他厌恶，她作为母亲，自然也讨不到什么好。
“皇后只是来给朕送汤？就没别的话要说？”
皇后似乎没听出皇帝的话外之意，依旧柔柔笑道：“陛下说的什么话，臣妾只是关心陛下的身体而已。”
皇帝心里啧了一声，装得一点都不像。吴氏只适合对他冷眼以待，而不是凑上来讨好他。
他单手接过汤盅，放在案几上，唤来外面伺候的宫人：“取几根银针来。”
皇后脸色骤变，大惊之下，身子软倒在地。刚才分明还是娇软的花朵，立时变成了吐着长信的毒舌，连望向皇帝的双眼都浸满幽怨。
倒是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变化纷呈的表情，内监取来银针之后，他挥手让人退下，室内只余他和皇后二人。皇帝这才揭开盅盖，探入一只寒光闪闪的银针，提起时，已然转黑。
“皇后啊，你可别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这毒药是别人下了来陷害于你的。”
皇后冷笑：“毒就是我下的，有何不敢承认？！”
“为何要毒害朕？”皇帝大怒道，“朕自认为已经很对得起你，你一嫁入王府，就是正妃，后来生了瞻儿，地位愈发稳固，不管朕如何宠爱王氏，朕都没有想过，要废掉你的位置，把王氏扶正！至于入宫之后，你又顺顺利利成为正宫皇后，一当就是这么多年，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原来陛下您还记得，臣妾才是您以六礼，明媒正娶的嫡妻？瞻儿才是你的嫡长子？可这么多年，你把我们母子当什么？你娶了一个又一个，臣妾只是你搁在王妃位置上的摆设，瞻儿只是替你收拾烂摊子的下人！”
仿佛心中有积压许多年的怨气，皇后要趁着今日，一吐为快：“陛下，你好风流，喜欢的美人数不胜数，臣妾在你心里，到底算个什么？”
皇帝不耐烦道：“说到底，你就是嫌给你的东西不够多！”
“陛下，原来你就是这样看臣妾的？那陛下您可知道，您心爱的王氏，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的位置？”
仿佛被人戳中痛处，皇帝猛地跳起来，指着皇后，厉声道：“你胡说什么！还不快住口！信不信朕斩了你！”
“难道陛下忘了吗？王氏和她青梅竹马的情郎早有婚约，两家人连聘礼都下了，可陛下你大街上惊鸿一瞥，瞧见了王氏，顿时惊为天人，你贪慕王氏的美貌，想搅黄了这桩婚事，恰好王氏的哥哥王舜，想搏个前程富贵，就故意来巴结你，你们两个一拍即合，一个许前程，一个送妹妹，那王氏入了王府，一直对她的情郎念念不忘，哪怕生下了孩子，还挂念着旧人，最终红颜薄命，一命呜呼。”
“王氏明明是因为孩子生病夭折，伤心过度，才，才……”
“孩子生病夭折？陛下，你真的不知道那孩子是怎么没的吗？”
皇帝霎时瞪大了眼睛：“是你！是你这个蛇蝎妇人，你害死了那个孩子！你害怕王氏和她的孩子分走你的宠爱，抢走你的地位，所以你就想方设法，杀了那个无辜的孩子！”
皇后冷眼瞅着他：“陛下，臣妾出身的吴家，好歹也是江夏大族，荆州勋贵，动手弄死一个孩子，臣妾还不屑去做这么歹毒的事情。至于说到地位不保，呵，陛下，臣妾是先帝赐给你的嫡妻，且给你生了嫡长子，你敢废了我吗？府中那么多妾室，你谁都不怪，偏偏要怪到臣妾身上？也是可笑得很了。”
被皇帝发现下毒的恐惧渐渐淡去，皇后也不在乎能不能活着走出登极观，她跪直了身子：“陛下，难道你就没有怀疑另一种可能吗？王氏，她自己弄死了那个孩子，她根本就不想将他养大。那孩子发了高烧，每日都要喝药，可王氏总是偷偷把熬好的药倒掉，一口也不喂给那孩子。她自以为做得很隐秘，可臣妾才是王府的主母，府中的大事小事都归我管，她瞒得过所有人的眼睛，却骗不了我！陛下，您觉得，王氏看着她的孩子在怀里一点点咽气的时候，她会想些什么？”
皇帝怒吼：“既然你早就知道，那你为何不阻止她？”
“臣妾为何要阻止她？呵，她自己找死，臣妾不成全她，难道还帮她养大儿子，将来威胁我瞻儿的地位吗？！陛下，这辈子臣妾嫁与你，一再遭受冷遇，命当如此，臣妾认了，你喜欢王氏也罢，痴迷修仙也罢，都随便你，臣妾不强求能从你那里得到一点点关注。可陛下，臣妾只有瞻儿一个孩子，他还是大楚的储君，未来的天子，你却把他赶出京都，扔到兖州？你留了一个什么样的江山给他？”
皇帝身躯猛地一震，脚步一歪，撞到案几，打翻了盅里的木樨汤。香气氤氲中，他看到小小的木樨花狼狈地贴在案几上，顺着汤汁流淌到地面，忽然想起来，皇后似乎最喜欢木樨花，一时有些惆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