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处不相逢。
成楹和余纪两个,因着剿匪的事情,在赤城县闹得很不愉快,如今又因为巡县的事情,撞到了一起,余纪的脸色很不好看,成楹倒不甚在意,表情很是和气。
看到成楹率先弯腰作揖,余纪这才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礼毕,高昂着脖子,活像一只骄傲的肥胖大鹅,鼻孔朝天出气,冷哼一声,径直走了,也不请人进营帐中坐一坐。
看到他这傲倨无礼的态度,小虎当场沉了脸,其余亲卫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听说过两人之间的过节的文如海,排众而出,来到成楹身边,劝她,反正县也巡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回涿野去了。成楹却不是很想走,不是因为余纪的不放在眼里而生气,而是一时想起了往事。幽州军队驻扎在北邙山脚下,举目望去,高耸的山峦,苍茫的草原,以及成群结队的牛羊,甚至风中刮过的草木味,都令她想起心驰神往的北地郡来。
如果说世上还有几个值得怀恋的地方,在成楹心中,北地郡绝对是排第一位的。
初秋的幽州已经有些冷,上谷郡位于幽州偏北方向,而繁阳县,又处在上谷郡的最北边。翻过狭长的幽州长城,再越过崇山峻岭之中的白龙道,就是羌胡部族的领地。
几阵冷风席卷而过,成楹不禁打了个寒颤,大虎立马拎着厚实的羊毛大氅走过来,给她披上。
偶然碰到她的手,冰凉得似从雪里捞出来的一般。
“主子,您要不要紧?要不,还是尽快回官驿休息吧?”
成楹摇摇头,视线落在远方的山峦中,一座小小的烽燧,即烽火台,从树丛中露出半个身子。
她说:“不妨事,都是老毛病了,我想去长城上看看。”
北地郡也有用以瞭望守护、观察敌情的烽燧,但是没有长城。并州的长城修建在北地郡的更北方,早已随着朔方郡一起,被羌胡夺走。
她在并州戍守了十来年,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长城。
三个时辰后,成楹带着几个亲卫登上长城,其实不算登上长城主体,只是爬上距离最近的那座烽燧而已,
燧里有负责守卫的燧卒九人,加上燧长,一共十人,成楹命亲卫拿出随身携带的酒肉犒劳他们,趁着众人忙着分食酒肉,自己则走到了燧卒站岗的地方。
面前只有一排凹凸不平的女墙,孔洞里驾着弓弩,这里是视线的最高点,放眼可见长城的全貌。
到了才知道,烽遂远比她在下方看到的要高大,高约八丈,而长城的主体城墙,也有两丈来高。幽州长城并非是盘踞在崇山峻岭之上,令人望而却步,爬都爬不上去的那种,而是很朴实地,伫立在有些起伏的山峦间,忠实地履行着,阻挡羌胡铁骑南下的职责。每隔两三里地,就能看到另一座烽燧。这些烽燧们互为犄角之势,日夜都有燧卒守望,一旦发现羌胡骑兵的踪迹,便相继举狼烟为号,将信息传回北邙山下的繁阳大营。
既然长城如此重要,大楚为什么没在并州的北地郡处,也修建几道呢?
理由真实且感人——少府和大司农府多次合计,发现在北地太过平坦,若要修建起足以抵挡羌胡骑兵的,大规模的长城,至少要征发十八万民夫,耗时十数年,且没有计算夯土、竹木等材料。而整个北地郡,不过才二十万人口。
朝廷一听,再也不提在北地筑长城之事。
小虎用肩膀碰了碰东张西望的武章,言语满是崇敬之意:“没见过吧?武将军当初,可是亲自守过烽燧的呢!”她说的是武邑的成名之战,亦是成楹经历过的,咬牙切齿的一场血战。
小武当然听说过自己老爹的丰功伟绩,只是他正是十分要面子,且桀骜不驯的年纪,狂妄的话甚至都没在脑子里多打几个转,就从嘴巴里溜了出来:“不就是守烽燧么,有什么难的!只要燧里面的粮食和水一应俱全,武器和甲胄充足,武装起十来个人,打守城之战,轻而易举!”
瞧这一副“我上我也行”的架势,小虎哟呵了一声,巴掌毫不客气地往他后脑勺飞去。
就在此时,旁边传来几个正在饮酒用食的燧卒的话:“听说隔壁燧的韩燧长前几天死了?怎么死的?”
一个遂卒嘴里大嚼着牛肉,因为吃得太急,噎得他直翻白眼,接过袍泽递过来的酒壶狂饮了一口,好不容易才咽下去,答道:“听说是出烽燧打猎的时候,被羌胡的游骑杀了。”
“当时只有他一个人出去了?”
“这倒没有,身边跟了两个燧卒,不过不顶用,一起死了。隔壁燧的人发现他们三个一夜未归,惊慌不已,第二天天没亮就出去找人,找到的时候,三个人东仰西倒躺在草丛里,尸体都硬了。”
“哎,燧里的伙食就那样,这年头,想吃点肉不容易啊。”
“可不是,要说啊,这韩燧长也是命苦,明知道北边就是羌胡的地盘,还出去干什么呢。这些年,虽说羌胡都往并州去了,不代表人家就不惦记咋们幽州这块地界啊。”
小虎揍完武章,被燧卒们的谈话所吸引,好奇问道:“近些年有羌胡来犯吗?”
见是个机灵漂亮的姑娘问话,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都悄悄红了脸,低下头来,不好意思回,还是年纪大些的燧长说:“这倒没有,估计是知道征北将军的大军,就驻守在北邙山下,讨不到好,羌胡宁愿奔着隔壁的渔阳郡去,也不来上谷郡。”
一听到余纪的名字,小虎顿时不想多说什么,这人对她主子无礼,她打心眼里瞧不起此人,一句关于他的多余的话都不想听到。
武章拍了下她的肩膀:“小虎姐,该走了。”
众人原路返回,成楹坐在马车上,神情有些萎靡。
自她来到幽州这几个月,再也没接到北地的来信,她也不曾写信去问过。恐怕北地军,早已忘却她这个曾经的镇北将军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没什么好感慨的,只是来得稍稍有些快而已。
成楹索性闭上眼睛,小憩起来。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在震动中停下来,车外传来一个悲苦的声音:“郡守大人,民妇有冤情要申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