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上谷郡大破黑山贼的捷报传到京都,太子爷刚结束禁足不久,从东宫里放出来没几天。
水池边,满塘荷花正是最繁盛的时节,恰巧刚刚落过一场小雨,粉嫩的花瓣上顶着一粒粒晶莹剔透的水珠,无端令萧瞻想起成楹明亮而冷静的双眸,微风拂过,滑落几颗到池面,泛起一圈圈涟漪,引逗锦鲤浮上来嬉戏,却好似撩动了他的心弦。
太子爷坐在水榭边,将成楹的奏折反复看了十来遍,短短数言中,她只是强调了下陈策和小武的功劳,希望朝廷能将这二人提拔一级,几乎没怎么提自己。萧瞻不禁嘴角上扬,看来成楹在上谷一切安好。
丞相品咂着香茶,时不时瞄瞄外甥的动作。
微阖双眼,捋了捋胡须,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写封信去问问也无妨,人家对你也不是冷若冰霜,全然无情意,何必非要抱着一本中规中矩的折子翻来覆去呢?”
萧瞻听着丞相话里有话,掀起眼皮:“舅舅,你……都知道什么?”
丞相动作一顿,瞪了他一眼:“自然是该知道的都知道。”
太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也是自己苦心孤诣教导了十来年的人,对他寄予的厚望与疼爱,甚至超过了对待自己亲生的孩子。想到自己当初字字珠玑,耳提面命对方却死活不听,语气一时有些性灾乐祸:“让你当初眼高于顶,识人不明,一味贪玩,浪费光阴,纨绔不堪,游手好闲,现在知道后悔了吧?想追又追不上了吧?”
自从太子殿下坦然面对自己喜欢成楹这件事情后,哪哪都能坦然,面对自己的亲舅舅亦如此,小声嘀咕了句:“您怎么就知道我追不上呢?”
丞相冷笑:“那人家走了快两个月,怎么问都不敢问侯一声呢?”
太子老脸一红,强行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这不是……这不是徐徐图之吗?”
丞相再次冷笑,心里暗道,你不就是怂,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吗?该!你小子当初造的孽,就该你现在好好吃吃苦果!他不多说什么,低下头继续喝茶。
太子爷将丞相瞥了又瞥,眼珠转了又转,终于忍不住问:“舅舅,你刚刚说,靖宁侯对我也不是‘全然无情意’,是几个意思啊?”
丞相放下茶杯,抱起胳膊,将外甥盯了又盯,笑道:“你禁足的时候,我跟她一说上谷郡的事情,人家二话不说就走马上任了,你说对方几个意思?”
“靖宁侯真是因为我,才去上谷郡的?”
丞相没说话,这是表示默认的意思。
萧瞻放下奏疏,站起身,依依视线落在满塘娇艳欲滴的荷花上,心里的某个地方简直要开心地欢呼起来,另一处,却愈发沉重,好似吞了铅块一般。
无声叹了口气,成楹拖着病体去上谷郡,大概只是想偿还他的救命之恩吧。
“那,既然黑山贼已经被剿灭,是时候将靖宁侯调回来了吧?”
丞相微笑的神情严肃起来:“殿下,依老臣之见,暂时还是不要将靖宁侯调回京的好。你也知道,‘在内而亡,在外而安’的道理,京都现在的局势不太好,陛下自从拿走了北地军权之后,又找各种借口,撤了几个将军的职,难保靖宁侯回京,陛下不会想起往事,继续为难她。倒不如,让她多做一段时间的上谷郡守,待这阵风头过去再说。”
太子爷点了点头:“舅舅说的有道理,就这么办吧。”
丞相打趣他:“怎么,想人家了?”
“我……”
太子爷翻了个白眼:“舅舅你可真无聊。”实则心里长叹一声,落寞不已,成楹大概从不会想他。
丞相乐呵呵的:“你可要努力啊,待时候差不多了,就告诉我一声,我亲自上门为你提亲,怎么样?”
“舅舅此话当真?”
“当然当真,你小子娶太子妃的喜酒,我还是要喝一杯的。”
萧瞻喜上眉梢,当场作揖道谢。
还没待他心驰神往一番,皇帝派人来传他召见,太子爷赶紧起身,往皇帝所在的登极观去。半个月日前,在丢下大把雪花银之后,塌了梁柱的登极观终于修葺完毕,皇帝带着天师们重归于此静修,然而全然没有半点放手朝政的意思,一应大小事宜,都令人搬到这里来商议处置,登极观,俨然成了第二个议政殿,比百官理事的尚书府都要繁忙许多。
入到皇帝所在的静室,礼毕,赫然发现,一向神出鬼没的国师玄成,竟然也在此处,太子爷心里一沉,只怕皇帝又要做出什么惊人的决断。
“太子,你看看这个。”皇帝从案几上抽出一封折子递给他。
萧瞻接过来一瞧,正是征北将军余纪上奏的,关于黑山贼的事。巧的是,这封折子比成楹的奏疏晚到几天,不知为何,竟然没有经过他的手,而是直接送到了皇帝手里。里面先大肆吹捧了一番幽州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然后把黑山贼头子王秀称帝的事情大书特书了一遍,最后言辞犀利地斥责靖宁侯藐视国威,身为郡守,竟然与他争夺幽州兵权……
他头疼地闭了闭眼,这时才知道,成楹为了剿贼,竟然跟余纪立了军令状一事。
皇帝的语气倒还平静,只是冷峻的脸色早已昭示了按压不住的怒意:“一窝小小山匪,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造反,王秀此人,胆敢称帝,大逆不道!太子,传令下去,不仅要将王秀诛九族,还要将其祖坟开棺戮尸!至于王秀的同党,无论生死,一律枭首示众!曝尸三日!”
“是,父皇。”萧瞻虽然觉得这些惩罚太过残忍,但因其是叛贼,也算罪有因得,遂没有劝阻,反而暗暗松了口气,还好黑山贼称帝的事情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成楹和余纪的纠葛,倒不怎么显眼了。
皇帝按了按眉心,胸口的愤怒并没有因为一通凌厉的惩处而减轻,反而愈发郁结,一窝土匪,都敢自称起皇帝来,这岂不是说,离“二王子系,十四为期”的预言,又近了一步?
不,这是他绝不能忍受的。
他这辈子,有两样东西,到死都不能撒手,一样是修仙,一样是皇权。
又从几上拿起一本崭新的图册递给太子,严肃吩咐道:“一定要把这几个人找到,越快越好。”
萧瞻翻开简单扫了几眼,里面是五个男子的画像,别说,画得挺仔细,连谁的脸上有颗黄豆大的小痣,都明明白白标了出来,可见作画人十分用心,他不禁疑惑:“父皇找这些人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