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一声高亢的马鸣，一双手，赶在萧子瑜之前，将成楹拉了起来。
他于是停住脚步，没有现身。
来人是成楹的祖父，荡寇将军成裕。老将军从马背上跳下来，严厉瞪了眼气势汹汹的郎卫们，后者色厉内荏，不敢再恶言相向，也不敢上前阻止，各自退缩回城门下。
“回去吧，楹儿。”老将军摸了下脸上的雪花，解下披风披在孙女身上。
成楹脸上的泪水大颗大颗落下，撕心裂肺哭喊道：“我去过晋王府，可是没人愿意见我，陛下也不肯见我，怎么办，父亲，父亲他在昭狱里……”
老将军只叹息着重复：“回去吧。”
“爷爷，您不打算救父亲了吗？父亲是无辜的，他是无辜的……”成楹被老将军伸手捂住了嘴，哭喊的声音戛然而止。
成裕半跪在成楹身前，因为过度劳累，双眼从皱纹满面的脸颊上深凹下去，他语重心长道：“楹儿，舍一人而保全族，有何不可？”
萧子瑜极力抬起头，视线穿过飞雪，模糊看到，成楹颤抖着身子无声哭着，哀恸不已。
他无力地倚靠在城墙上，拼命眨了眨眼睛。
成裕：“成家暂时是倒了，但是只要有你在，成家就还有兴起的一天，楹儿，你才是成家的希望啊！”
成楹额头滚烫似火，视线已花，声音木然而沙哑，重复道：“我是成家的希望吗？”
父亲深陷牢狱，母亲重病在床，祖父奔波周旋于朝堂和各世家之间，小妹年幼，府里乱成一团，仆从见成家失势，胆大欺主，偷了值钱的东西出去贩卖……
“我是成家的希望吗？”
话音未落，就闭眼栽倒在雪地里。
萧子瑜死死扶着城墙，手背上青筋裸露，指关节泛白，目送成裕抱着孙女上马，扬鞭而去，空无一人的雪地上，留下一串空荡荡的马蹄印。
现在想来，一切苦难，悲哀和自责，大概都是从那日开始的。
“小叔，小叔？”
在太子爷的连声呼唤中，萧子瑜眉头一跳，回过神来。
“可吓死我了，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萧瞻夸张地吐出一口气儿。
萧子瑜的神情惊慌了一霎那，似乎被别人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般，脸色瞬间惨白如雪，但他控制得很好，几息的功夫，就恢复如常：“没事儿，只是想起一些陈年往事。”
萧瞻倒了杯茶递给他。
萧子瑜双手接过，却并不就饮，转头搁在几上，郑重地掀了衣袍，在萧瞻面前跪下：“臣有一毕生之愿，希望殿下成全。”
萧瞻被吓了一跳，他和萧子瑜名为叔侄，实则亲如兄弟，鲜少见他有这么郑重其事的时候，当即伸出双手扶他：“有什么事情小叔直说就是，你我之间，用不着这么见外。”
萧子瑜的身形却纹丝不动：“臣，想请殿下，为臣和靖宁侯，赐婚。”
萧瞻的手一抖。
萧子瑜行着三叩之礼：“臣宁愿不要任何封赏，只愿娶靖宁侯为妻，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偕老。臣向殿下保证，此生永不背叛殿下。”
礼毕，他抬起头，直视萧瞻的双眼，目光诚挚而炽烈：“殿下若不放心，可立即削了臣的官职，剥去臣的爵位，收回臣的封地，臣绝无二话。”
萧瞻稳稳将他扶起来，拍拍他的手：“快起来小叔，满朝文武，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一切大可放心。眼看就要开宴了，现在写诏已经来不及，待我过几日写好诏书，盖上玺印，自会派人送去你府上。”
“谢殿下。”
“不过小叔，我看靖宁侯对你并不是很上心，要不还是再考虑考虑吧，这诏书一旦加盖国玺，可就没法改了，大楚美人何其多……”太子爷意味深长，何必专门在一颗树上吊死呢。
“臣毕生不改此志。”萧子瑜坚毅道，复又叹了口气，“臣不会拿诏书去要求靖宁侯履行什么，只是怕她被别人抢走，求个安心罢了。”
靖宁侯府的成楹，丝毫不知太子和江都王的谈话内容。
秦竹书从北地郡寄来信函，告诉她边境一切安好，武邑的伤已经恢复如初，最近在忙着操练士卒，其子武章也入了营，就跟在武邑身边做亲卫。此外，还写到成宅老兵，以及流民俘虏的安置情况，甚至还提起后勤中，有个叫小谷的女孩子，手脚勤快，干活利索，很会缝缝补补，烧水做饭，营中的士卒都很喜欢她，笔尖一转，又写到捕获了几匹塞外的野马，结果发现都是雌马，一个没看住，集体越狱，顺便拐带走了好几匹北地精骑坐下的雄马……
书信很长，成楹噙着笑，耐心读完。提笔回信，内容老生常谈，无外乎都是叮嘱注意边防，小心胡寇，她想给秦竹书寄点银钱犒劳一下将士们，结果发现自己当初大方过了头，俸禄赏赐都贡献给太子殿下了，此时一分多余的钱都拿不出来。
与此同时，她很关注的另一件事，也有了重大进展。
自从两次遇到那神神叨叨的道士玄成之后，成楹对他愈发留心。
大批眼线暗中查访，昨日终于传回一则消息，说是在临花街某座民宅里，见到了此人。
成楹决定先礼后兵，命人置办一份礼物，她要出门访客。
马车辚辚，压过雨后初晴的地面，不时溅起一圈儿水花，没多久就到达目的地，成楹躬身下了马车，亲自敲响临花街末尾那栋宅子，主人家出来，却不是成楹想见的玄成，而是一个年纪三旬上下，脸上带有病态的青年男子，自称李循。
“敢问先生，府里可有一位道号玄成的道长？”
李循苍白的手扶着门框，青筋若隐若现：“姑娘找错地方了，这是李某的府宅，在下是个珠宝商人，前段时间刚搬来京都不久，府里除了在下之外，只有负责洒扫和做饭的五六名奴仆，没有什么道士。”
“抱歉这位先生，我找错人了，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成楹见他所言，和自己知道的差不离，加上他说一句咳三句，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风吹吹就能坏掉似的，不好多问，态度恭谦道了歉之后，便退回马车身边。
是眼线情报有误，还是这人在说谎？为什么要隐瞒？
她暂时压下满腹狐疑，让马车退出临花街。
却又在半道上，跳下马车来，命车夫先将马车赶回府去，自己则戴上毡笠，打算再回临花街瞧一瞧。时下天气回暖，不少世家贵女出门，都会带这种纱质轻软的毡笠遮面，因此并不会显得突兀。
大虎小虎要和她一起去，被成楹拒绝了，她一向视二人为姊妹，不愿她们过多卷入风波，况且这二人没有秦竹书的本领和脑子，暗访和明察不同，人越少越好，故只让她俩去最近的茶楼，等她即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