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罢时分,天边霞光西倾,一辆辆华贵的马车井然有序地从东直门鱼贯而出,如鱼入大海般散入京都,游向各世家高门。
成家二小姐成蜜端坐在马车上,因为心情激动,捧着赐婚懿旨的素手微微发抖。
靖宁侯府位于寻道巷偏南处,成二小姐到府时,天色已经擦黑,看门的下人上了灯,低声告诉她,将军请她侧厅一趟。
“知道了。”成蜜裹上防寒的披风,将懿旨揣在袖间,施施然往前去。
宅子是新建的,到处都是新鲜的木材味道,成蜜闻不惯这种气味,却从不在人前表现出来。
拐过几道弯,穿过廊桥,成蜜远远瞧见了倾泻而出的朦胧灯火,她姐姐从北地郡带回的两个武婢,名唤大虎和小虎,守在外面。
俩人对成蜜微微低头行礼,推开半扇房门,请她进去。
成蜜稳了稳心态,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进到里间,不知不觉放轻了脚步和呼吸。
素衣女子坐在案前看书,柔顺的齐腰长发并未梳成发髻,而是散散地披垂在肩后。她握书的姿势很好看,宽大的袍袖下露出一节突出的腕骨,手指修长而有劲。
看到姐姐这幅装束,成蜜便知道,她必定是又在室内窝了一整天,不见人的那种。
“用饭没有?给你留了核桃酥和莲子糕,你小时候最爱吃的,先吃点垫垫肚子,我吩咐厨房给你做……”成楹抬起头,笑着问妹妹。
“不用麻烦了,我不饿。”
成蜜止住正要起身的成楹,轻拂衣摆,跪坐在姐姐面前的席垫上。
轻轻呼出一口气,她将赐婚诏书摆在姐姐面前,一副摊牌的架势:“我要嫁给广宁侯府世子。皇后已经赐了婚,你阻止不了我。”
笑容僵在成楹脸上。
皇家的诏书她见过很多,不用多看便知道是真的。
何况妹妹故意拿走了她压下的赏花柬,今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入宫赏花去了。
只是有些意外,妹妹会这样决然。
成楹抬起眼看着妹妹,摇曳烛火的映照之下,看不起眼底是愤怒还是疼惜:“你真的想清楚了?你当真喜欢广宁侯世子?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可以以镇北将军和靖宁侯的身份出面帮你斡旋……”
成蜜打断她,语气间饱含着一丝怒意:“我想清楚了!想得很清楚!”
对后面的问题却不再回答。
成楹不知自己怎地又惹了妹妹恼怒,只好小心翼翼复问道:“为何?”
成蜜一听她的语气,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为何?为何?是在问她为何生气,还是问她为何非要嫁给广宁侯世子?
她往旁边偏了偏头,眨巴眨巴眼睛,努力将眼泪堵回去。
成楹道:“蜜儿,只要我是靖宁侯一日,只要我手握北地军军权一日,你就永远是侯府的小姐,永远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你可以选折和自己心爱的人过一生,生活美满,白头偕老。”
成蜜何尝不知。
唇边露出一丝苦笑:“皇家会允许你永掌军权吗?”
成楹没法回答。
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就算她搁置了赏花柬,借口身体有恙没去参加皇后的宴会,躲得过初一,却躲不过十五,下一次预备怎么办?
姐妹俩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目光仿佛穿透了十多年的光阴,重回成家倒台的那段日子。
多年之前,成家也不过只是个区区二流世家,在京中朝中也无甚太深的根基。但是到了祖父成裕这一辈,成老爷子年轻时常年为先帝戍守北疆,多次驱逐犯境的胡寇,保得一方安宁,拿着实打实的军功,拜将封侯,并且颇得先帝看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这样,成家发迹了,一跃成为京都数一数二的大世家。
先帝多次对成家厚加赏赐,只可惜自己和成家都没有适龄的女儿,只好在孙子辈中互相嫁娶,便把成家的嫡长孙女成楹赐给了先帝的皇孙萧瞻为妃。
一时间,成家的攀附者多如过江之鲫,门阀高立,名望、荣誉、权势无一不有,人人称羡。
然而,好景不长。到了成楹父亲成元白、叔父成元青这一辈的时候,父亲成元白在政治斗争中站错了队。成老爹早年做过先太子的伴读,妥妥的太子党一枚。不巧的是,先太子意欲谋反,惹怒了皇帝,被先帝下令抄了家,太子本人立即处死,妻妾婢女子孙后嗣等府中人都充军边塞。据说先太子拿到圣旨的那一刻就吓死了,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哀叹。
处理了先太子,其同党自然也不能放过,一张大网撒下来,成家就是被捞起来的一只大鱼。
成爹听闻先太子的噩耗后,痛哭半日,饮药自尽,追随先太子的步伐去了。
成夫人也抑郁而终。
成家一片鸡飞狗跳。
成老爷子无奈,也不敢为儿子求情,不敢为成家开脱,这里面的水太深,谁也不知道成家究竟涉进去多远。成侯爷捞不了儿子,也想不出什么捞成家的绝世妙计,只将一封奏折递到先帝案头。
奏折里老侯爷言辞恳切,说自己戎马半生,得皇帝陛下看重,皇帝待成家恩厚,我在京城也享了半辈子的福啦,可人越老,就越想念年轻时候纵横疆场、饮马河洛的日子,临了临了,希望皇帝陛下恩准,赐我一道恩典,让我回北境去,自己愿意用余下的半条性命,为大楚江山看守北边门户。
先帝看到这封奏折,心软了,大笔一挥,复了老侯爷的荡寇将军官职,准他戍守北疆,也没再深究成家的罪责。
成家就安全了吗?并没有。
成家长子成元白这一脉,乃是嫡出,成大公子将来是要继承老侯爷爵位的。可尴尬的是,成家长子没儿子,只有两个女儿,长女成楹和次女成蜜。
倒是庶出的次子成元青,生了两个儿子。
按祖宗规矩,成大公子就得从弟弟家过继一个孩子做嗣子,将来好袭爵。可成大公子直到死前,都没有过继弟弟家的孩子,或许是觉得自己正当壮年,还能生吧。这样一来,成元白这一脉,就相当于绝嗣了。
当时老侯爷已经动身赶赴边疆,也没空儿看顾长子家,所以也没出面为长子认下一个嗣子。
成家长子一脉就这样了,跨得哗啦啦的。
成家次子因为早年便和大哥分了家,各过各的,是以大哥倒台的事情没有影响到他们,加之成元青也是个善于攀附之人,早早暗中倒向了当今皇帝一派,所以日子顺风顺水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