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张了张嘴, 苦笑着点头:“是,您说得对。娘,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呢?”听出儿子语气中的担忧与些微埋怨, 老夫人坐直了,决定违背孙子之前的请求, 擅自先将真相告诉儿子。
她不愿意儿子怨恨大孙子, 这是在剜她的心!
天家的这朵娇贵的花儿, 并不是自己决定要落到他们卫家的。
“……这能怨谁?”老夫人伤感地看着他,“你岳父这么干, 保全了废太子的血脉, 是忠义。那是你岳父,柔娘的亲爹,他又仙逝多年了,又去哪里怨他去?再说了, 善儿多优秀啊,这些年为家里挣来多少荣誉,这样的好孩子能落到咱们家, 我不知道多高兴。”
武安侯没说话了, 这迟来的真相让他心潮起伏, 胸腔震荡不已。
没想到自己当年脱口而出的话竟然成真了,还真的是岳父干的!
“那我和柔娘的孩子呢?”他反应过来。
老夫人脸上更显悲伤:“善儿这几年一直在找,原先是想着那孩子还活着,所以从活处找,后来……就从死处找了, 是在万家的祖坟里找到的。现在也不方便迁回来, 我在佛堂里给他立刻个牌位, 日夜给他诵经祈祷, 愿他来世投个好人家……”
“这事,原本善儿是想要亲口告诉你们的,我现在先与你说了,就得提醒你一句。你跟柔娘夫妻情深是好事,可这事真不好告诉她。不是我这个做婆婆的刁钻,实在是你也知道的,柔娘性子单纯天真,根本藏不住话。前些年柔娘将善儿被错认皇子的事情跟万家舅太太说了,结果万太太恨上了善儿,你说说这是什么事?”说起这个,老夫人还觉得生气。万太太发了疯一样骂自家孙子,虽说后头众人都知道她脑子坏了人有些疯,但肯定会在心里嘀咕:这人疯了,怎么不骂别人偏偏骂卫家世子?可见卫振善也有错处。这话传到老夫人耳朵里,可把她气坏了。
听到这里,武安侯满腹愁绪与无处放置的怨恨顷刻散去,有些无奈地说:“娘你放心,我知道轻重。”现在是什么局势?善儿的身世肯定不能暴露。
第二天,万明意和两个孩子就被亲信护送,走水路前往理县了。
十天后,边境来信,瑞和说自己在收到旨意后就收拾着准备启程了,让家里人提前帮他准备好住所。武安侯捏着信:“他就这样回来了?”
回来了可就走不了了!
老夫人也白着脸,但她持得住:“我们得相信他。善儿的院子也有两年没住人了,你让柔娘派人去好好打扫,到处都熏一熏。”
瑞和的院子一直留着人,日常都有打扫,根本不需要大肆清理。又过了七八日,瑞和带着两千卫家军来到燕京城外三里处的驿站,消息送进来,皇帝就有令,只允他带两百亲卫进燕京城。
晌午时,瑞和果然带着两百轻骑入城,还赶上了武安侯府的午饭。
武安侯心里有着许多话要问瑞和,但看着身侧的妻子到底还是先压下来,打算一会儿再问。老夫人时隔两年再见大孙子分外开怀,不停支使侍女给孙子夹菜。
“谢谢祖母,我在边城都吃不到这么正宗的八珍丸子。”瑞和笑眯眯地吃下,关心地问,“怎么没见荣寿荣安两个孩子?”
听了万氏的解释后,瑞和笑着说:“如此甚好,在外头泓儿总要跟同僚交际,弟妹过去能帮着打点。”
“可不是。”万氏并不知道老夫人劝过万明意,还以为是儿媳妇自己想通了,“她早就该过去了,泓儿到底是个知县,身边连个正头娘子帮着打点都没有,一个妾室能干什么。”
这就不是瑞和能评论的话题,他对卫振泓身边的妾一点兴趣都没有,便转移话题,问起卫令萱。卫令萱早就成婚了,夫婿是成国公的嫡长孙,今年她怀上了第三个孩子,如今正在家中安胎。
“我带了一些好药材,明天让人给小妹送过去。”
吃过饭后武安侯让瑞和到他书房去,父子俩谈起之后的打算。
“你祖母已经将事情告诉我了。”武安侯眼光复杂地看着瑞和,“你,当年为什么要逃避认回皇室?要是当年认了,如今也不会这般难办。”
“当年要是认了,如今我会在哪里?”瑞和反问,“红极一时的八皇子如今如何?五皇子与二皇子呢?这些年您在燕京城,应该比我看得更加清楚。最后躺着赢到最后的是新帝,其余人都只是竖着的活靶子罢了。”
武安侯无言以对。早几年大家都还会暗自揣测先帝的心意,以为他在诸位皇子中挑选合心意的继承者,可等到那年除夕大宴上十皇子横空出世,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诸位皇子早就出局,在先帝眼中根本不值一提。果然,十皇子成为嫡子后不久就被立为太子,又被先帝派到局势大好边城去攒军功,树立威望——
先帝并不是没有主意,瞧瞧吧,在自己挑的太子身上,先帝可会谋算了。
饶是他这种不参与皇子斗争的纯臣,看着先帝这种手段都觉得心惊发凉,怨不得二皇子会发疯,做出逼宫这种傻事。要是他努力了小半辈子,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时却才发现一切都是无用功,兴许也得疯。
“是了,你避开了也好,可如今你的境况不比当年强多少,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太后那边……是否有指示?”当年不能认怕危险,如今呢?要是身世曝光,想要做什么也师出有名,不然的话就是乱臣贼子……
武安侯盯着瑞和:“你对——有没有意思?”他比了个指向天空的手势。
看着对方,瑞和很坦荡:“没有。”
“那你打算怎么办?”
“陛下这回召我回来,定是要卸我手中兵权。父亲,西厥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至少十年内不会有事端,我也想留下来多陪伴你们。”
武安侯着急了:“可是皇帝不一定只是要收回兵权!”他也许还想要你的命。
“我于社稷有功,明面上他应该不敢拿我怎么样,要是想背地里动手——”他笑了笑,“那便尽管来。”
新帝也没想到瑞和真的敢回来,还一副很服从安排的模样,这让他制定的许多计划全都落空,十分憋屈。瑞和利索地接下许多赏赐与荣耀以及一个信英侯爵位,再利索地将虎符交出来,与新帝表演了一番君臣相得的好戏。一时之间他的美名传遍朝中,民间也顺应时事,新添了几出征北大将军解甲归回京享福的戏文。
顾怀玉如今在礼部当差,明年新帝就出孝了,他最近正忙着新帝大选的事情,抽空来见瑞和:“你在边城拼了十几年,这就全都撂下了?”天知道他早就做好了兄弟起兵造反的心理准备了!
两人是几十年兄弟了,瑞和还能看不出他的想法?他忍不住笑了,问:“我爹都担心我成乱臣贼子,你不怕?”
“怕啊,从知道你拿到十八城兵权后我就害怕得睡不着觉。后来打胜仗了,先帝也没说收回兵权……善儿!你还笑得出来?现在你已经成瓮中之鳖笼中之鸟,皇上给了你不少赏赐,可往后必定提防着你,不可能放你出京了,你才三十岁,有大好前程,难道就一辈子锁在燕京城了?”顾怀玉踏入仕途,也算磨炼出来了,“要是真的对你好,皇上就该给你一个有实权的差事!”
结果半个没有。
瑞和收了笑,安慰他:“我心里有数。”
这回他顺从地回来,也是有计划的。他在边城付出了十年,解决了大燕的危机,又用两年处理西厥的后患,开辟新的商路改革大燕军中津贴福利制度等就不细说了。人生在世,总要图一些东西,他很肤浅,既然掌握了这具身体,总要为卫振善这个名字图些好名声。好名声难得,毁掉却只在朝夕之间。
卫振善会是名将忠臣,绝不会是抗旨不遵拥兵自重的奸臣。
所以他老老实实地放手了。
这是第一步。
接下来他要看新帝对他的态度,若只是想“圈养”他,让他躺在功劳簿上混吃等死一辈子,瑞和也不是不能接受,累了十年了,他也想歇一歇。边城那边他已经做好准备了,哪怕他不再回去,十八城总兵也能继承他的意志,守好边城这片土地,看好西厥。他的商队也能继续前行,将钱财从婆贞国搬运回来。
可若是新帝要的是他的命,那他就将残害忠臣名将的恶名为新帝传遍大江南北,届时哪怕他要做什么也师出有名。
当然了,他也不会被动等待,事实上他希望能有与新帝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好用的手段不嫌过时,先帝能用,新帝当然也适用。
“那就好。”顾怀玉对瑞和一如既往地有信心,一听就安心了。“过两天我休沐,我们一道去听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