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这一晕把万氏吓一跳, 赶紧把府医请过来。府医把脉后松了一口气,说老夫人是疲惫心焦再加受惊过度才晕厥的,好在老夫人日常保养得好, 这一关不难过, 服药静养就能好。
擦擦眼角的眼泪, 万氏看向漆黑的天空,呢喃道:“这天可快些亮吧, 侯爷你要赶紧回来。”
武安侯府动荡不安, 其他地方也不例外。皇后出宫, 太医院倾巢出动,这动静着实不小。加上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翰林院有人被投毒了,这股风雨将来的气氛实在让人心中惶惶。
燕京城的许多人家这一夜都过得非常忐忑,皇子们的探子蜂拥出动,可高太医家中已经人去楼空, 只留下混乱的药房。宵禁开始,但在黑暗之处常有人影窜动, 串联消息。
京郊的菜园,通宵的京兆尹捕快举着火把,在池塘里捞出来一具腐臭的尸体。
“就是他!”
清晨跟翰林院后厨小工私下有过异常交谈的菜贩, 在深夜里已经成了池塘里一具散发着腐烂臭味的尸体。
“把席子取来裹起来带走, 把仵作喊过来!”
武安侯第二天一大早才回到侯府。
“我昨夜就到了, 等到今日开城门才进来的, 到底怎么回事?善儿呢?难道还未找到?”武安侯展开手臂让婢女给他换衣服,万氏拿温热的帕子给他擦脸和脖子,心疼道:“你瞧瞧你, 一身都是尘土, 要不先沐浴吧。”
“没事。”他拿过帕子自己快速抹了一把脸, “到底什么情况,我都着急死了!”
“你别急,昨夜有内侍来叩门,还是隐了身份来的,跟母亲谈了约莫一刻钟。后来内侍官离开,母亲与我说善儿没事了,让我跟舅舅家和顾家等几家亲友说不必再找善儿了,之后母亲晕了过去,现在还睡着。哎你别慌!府医看过了,也给祖母喂过药,府医说了,现在让母亲睡着养神凝气是好事!”
武安侯急匆匆赶去明德堂,见老夫人果然还睡着,轻手轻脚地摸了摸老夫人的额头,这才安心些。
“善儿的事情如何会跟内侍惹上关系?那内侍可说了是奉谁的命令来的?”
万氏摇头:“这只有母亲知道了。”
老夫人睡到辰时才迷糊着醒来,缓过精神后才让翠屏领着其他婢女下去,房间里只留武安侯与万氏两人。
“咳咳,这事我得跟你们说一声,毕竟……你们是善儿的父母。”老夫人的神态带着一种奇怪的茫然与伤心,这极大地震撼了武安侯。他心中浮起不妙的预感:“娘,您不是说善儿没事了么,怎么您还这幅模样,儿子看了着实不安。”
“母亲……”万氏揪着手帕,“善儿真的没事吗?”
“善儿,被皇后娘娘接进宫了。”
“啊?”武安侯夫妻同时发出惊呼声。
“母亲,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娘,难道善儿中毒是因为皇后?”
“你们且听我说吧,昨夜内侍官过来,说善儿的确被人投毒了,多亏了皇后娘娘带了太医院所有太医一同诊治,才为善儿解了毒。为了更好地照顾善儿,这才将人接进宫里。”
武安侯听得愈发糊涂了,他们家跟皇后没有交情啊,跟承恩侯府更加没有交集。
“整个太医院?昨夜听说皇后娘娘出宫了,还带了许多太医,难道是为了善儿?!”万氏震惊了,她听到这个消息时压根没往自家身上靠啊。
武安侯直皱眉:“娘,是不是还有隐秘?”
“那内侍还说善儿是先太子的孩子,让我们家做好准备。”
砰。
茶盏落地,武安侯猛然站起来:“娘!这怎么可能!”下一刻他转头看向妻子,万氏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捍平!你不用看柔娘,善儿也不是柔娘的孩子。”
万氏这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丈夫:“你、你方才是在怀疑我!”
武安侯眼中的惊疑还在,面对妻子的质问,他深吸一口气转头没有回答,往地上一跪,抓住老夫人的手:“娘,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内侍官就是这么说的。”老夫人脸色苍白,“我想啊想,想啊想,都想不通啊。”说着咳嗽起来。
室内气氛凝重。
“娘,那我的孩子呢,我十月怀胎生的孩子呢?”万氏终于想到了关键,也扑上来抓老夫人的手。
老夫人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能回答她呢?
“孩子,好孩子,你们都别慌张,等、等宫中消息穿回来就真相大白了。那是天家啊,我们能做的只能等,这事还不宜过多声张,你们明白吗?”
不然的话昨夜那内侍官指名要见她,而不是见武安侯府夫人、善儿名义上的亲生母亲?
“娘,这事应该跟岳父有关系,一定跟万家有关系。”武安侯脑子转得飞快,“岳父做过太子少师,先太子的儿子在我们家肯定跟岳父有关!”
“卫捍平你胡说八道,如何能扯我父亲进来?”万氏不依了。
“不然你怎么解释?我和你的孩子不见了,先太子的孩子变成我们的嫡长子,那孩子还能从天而降么?且从时间来算是符合的,善儿出生那年正是先太子前往禹城的时候,那时候先太子处境不好,岳父大人与先太子君臣相得,为先太子藏下孩子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么?”
“不可能——”
“咳咳!你们就先别争论了,现在争论又有何作用?捍平,昨天善儿失踪的事情劳烦了不少亲朋好友,你既回来了就得上门去感谢一番,别让人说我们武安侯府没有礼数。”
武安侯张了张嘴,低头:“娘说得是。”
宫中,瑞和睁开了眼睛。他低低咳嗽几声,喉咙间全是血腥味。一双手将床帐掀起一角,他侧过头,就见到宫女惊喜的脸:“殿下醒了!奴婢这就去禀告娘娘。”
不一会儿,皇后就扶着宫女的手进来了,一见他就红了眼眶:“总算是醒了,可觉得哪里不适?”
“见过皇后娘娘——”
“免礼!”皇后拦住他,将他扶起来靠着枕头坐好,“是不是饿了?你伤了肠胃,这几日都不能进食,不过太医说了,可以喝一些米油。”
“娘娘,我怎么会在宫里,我记得我在翰林院里中毒了。”
“好孩子,你先喝米油,再把药喝了,我会一一与你细说的。”
半个时辰后,瑞和从皇后口中知道了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情,他谢过皇后救了他的性命,有些犹豫地问:“我的存在已经被陛下知道了,那我以后——”
“傻孩子。”皇后怜爱地看着他,“这一回你再是不情愿也得接受了,陛下不可能让皇家血脉流落在外,宗人府也不会答应的。武安侯府那边我昨夜便差人去报信了,卫家人知道你在宫里,也知道你是皇家血脉了。等你好了,我再宣召他们进宫来见你,你看可好?”
瑞和的脸色很难看:“您跟我家里人说了?”
“你放心,只跟你祖母说清缘由,不然的话武安侯府和亲友之家都派人满城找你,多费工夫啊。”
“……那就多谢您了。不知道投毒的人抓到没有?我平时与人为善,就是偶有矛盾也是些许小事,怎么会有人要毒害我?”
“必定是那些皇子中的一个。”皇后的眼神透出恨意,“或许还有宁河。”
“宁河公主?臣与英国公素来交好,公主怎么可能会——”
“你不知道,她心中可是有大志向,算了,这些也不用跟你说。”
瑞和垂下眼:“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
皇后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柔声说:“自然是把你认回来了。你放心吧,我已经跟陛下说定了让你认祖归宗。我知道你在担忧害怕什么,可你身上流着的血不容更改。你瞧,你说你只想做侯府世子,别人却不会放过你!你就甘心被他们这样欺凌伤害?差一点,就差一点你的命就没了,太医院所有太医都说你能活下来是上天庇佑,从来没有人能从流朱毒下存活。”说着说着,她又激动起来,“我难道会害你不成?我巴不得将这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塞到你手上!天下最好的东西能是什么?就是那九五至尊之位!坐在那高位之上,所有人都任凭你差遣,对你俯首称臣,没有人能再害你,如此畅快得意,你就一点都不心动?”
“娘娘,我有些头痛。”瑞和低声说。
皇后不敢逼他太过,多劝了两句就离开了。
床帐放下,瑞和继续休养身体。他给自己切脉,缓缓松了一口气。这一招太险了,吃有毒饭菜前他先吃下了子兑换系统出品的解毒丸,但还是被毒性逼得晕了过去,直到高太医为他针灸封经脉他才醒过来。
毒药的确伤了他的身体,那口毒血吐得货真价实,短时间内他的身体素质肯定不似往前,但高太医说的仅剩十年寿命只是假象。他一直在脉象上动手脚,让自己慢慢“解毒”,再让自己显出生机衰竭的脉象。
想要脱身只能这样,这只是个开始。
皇后会因他中毒后寿命有碍而放弃夺位大业吗?
事实证明,皇后不会,反而更加急迫了。
皇后前脚刚走,后脚就派人来为教授他宫廷礼仪,宫廷教仪还体贴地说:“小殿下如今身体有恙不能操劳,那便先听奴婢讲讲吧,你就当奴婢是在说曲儿,闭目养神时听一听也就是了。”
晚间,还有老资历的大太监跪在脚踏上,说是给他“讲讲古今”,让他了解皇宫的历史与现状,以及宫中的其他贵人们,以后面见圣人时才不会“失去分寸,惹得陛下不喜”。
第二天,皇后来看他时提了两句给他改名字的进展,兴致上来了还让人笔墨伺候,一个一个写给他看。
“你这一辈该从‘英’字,你觉得英辰好听吗?辰,星辰日月,良辰美景,都是极好的寓意。对了,换做晨光熹微的晨字也好,燕英辰,燕英晨,念起来都极好听,你觉得呢?”
瑞和没说话,只静静看着皇后。
“善儿,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娘娘,这些都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名字。”瑞和拿过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抬眼看她,“这才是我看到的您内心的欲望。”
皇后凝眸看着纸上笔锋锐利的“宸”字,片刻后笑着说:“我没那么傻为你取这么一个名字,这是把你架在火上烤。”
笔尖微微用力,那个字被糊开,只在纸上立下一团黑色的墨迹。瑞和将笔丢开,没有再说什么。
皇后的聪慧谋算,从来只有一半,他本就不应该对她期望太高。
在翰林院将他迷晕偷运进皇城、进宗庙,其中风险重重叠加。在找不到确切证据的前提下,仅凭着婢女的话就认定他是先太子与云织的儿子,这一招称得上果决英勇,但也太过疯狂。稍有不慎被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万征章突发重病,皇后有意帮忙,瑞和不相信皇后找不到一个更适合的太医人选,将面上功夫做得好一些不让人生疑,偏偏找了高太医。谁不知道高太医是皇后娘家表亲?从入太医院就为皇后以及东宫服务,以前还曾任过太医院院正,现在处于半退休状态,日常就在家中养老,偶尔进宫为皇后请平安脉,实打实是皇后的人。
在那之后,瑞和被人试探过好几拨,都在问他与高太医是什么关系,如何能请动已然在家颐养天年的老太医呢?要知道,生下皇帝幼子十三皇子的丽美人娘家借着丽美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两年在燕京城中十分嚣张,去年丽美人的嫂子动了胎气,丽美人大哥派人去请高太医来看病,高家可是连门都没开。丽美人大哥气得跳脚,还托信进宫告状,丽美人抱着大肚子恃宠而骄去找陛下哭诉,反被陛下禁足半个月,当时沦为许多人的笑谈。要是没有交情,哪怕是武安侯亲自上门去请,都请不来高太医!
再有就是前往金兰围场路上,皇后突然喊他去讲史,当时刺在他身后的窥探视线多如牛毛,在围场那几日,少说能有五个人来找他闲聊打听。若是说想给他告诫,不能让一只跟在他身边的老姚转达吗?
哪怕皇后失去亲生儿子和孙子孙女,一国之母的地位仍牢不可撼,一举一动牵引着许多人的目光。在瑞和明确说过不想认回去之后,她不合时宜的关注只会给瑞和带来麻烦。当然了,皇后更可能是故意的,借此逼迫他,推着他往她的方向走。可这种手段不太高明,带来的更多是危险。
现在她取个与辰字读音一样的名字,当谁看不出其中深意?
野心昭然若揭!
现在的皇后,正亢奋地走在钢丝线上,理智与疯狂,危险不能触碰。
见气氛尴尬,皇后也没心思再继续起名字的话题,示意宫人将笔墨撤下去,转头对瑞和说:“陛下这几天忙着金兰围场遇刺的案子,暂时没有时间来见你,等他有空闲了,你认祖归宗的事情也该提上日程了。”
“娘娘,陛下临幸后宫,彤史全都记录在册,后宫嫔妃有孕,太医院还会专门建档,记录孕期所有脉象变化,从怀孕到生产,全都详细记载,掐灭混淆皇室血脉的所有可能。皇子们……也是一样的。娘娘,您深信不疑我是您的孙子,别人不一定相信。”
“……”皇后脸色扭曲了一下,过了很久才开口,“都怪万清彦,他当年要是没将你和你生母藏起来就好了,那会子我派壁萱去为你生母教规矩,只等着她学会了,就抬她进东宫给你父亲做侍妾的。推算着时间,那时候她该怀孕一个月了。那个时候如果万清彦没有隐瞒,你的出身怎会如此尴尬?”
“就真的什么证据都没有吗?”
“没有,上次我就跟你说过了,我的人将万府和他们家的庄子都翻遍了,好不容易翻到一个有可能是你生母的人,那个人在庄子上生孩子,据说不用干活还有人伺候,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原本想找她的尸骨的,可惜没找到……那庄子你也熟悉,便是万林恩死后他的妻子儿女守孝的地方,那时候你还护送他们过去呢,可想起来了?一个小小的庄子不止有我的人,还有好多波人手都去了。呵,万林恩死得太过蹊跷,说是仇杀,结果到现在还抓不到凶手,他死在书房里,那个空荡荡的暗格昭示着他有隐蔽藏着的东西被凶手偷走了,我怀疑那就是证明你身世的证据!陛下和你几位皇叔也在查,不过他们肯定以为那是万清彦留下的关于太子的秘密,说来也是好笑,你父亲是被他们联手害死的,他们还关心万清彦这个前太子少师做什么?不过是心中有愧所以不安!害怕那暗格里的东西于他们有害罢了!”
说到太子,皇后就情绪激动,话题拐了个大弯:“他们那么能耐的人,太子活着的时候斗不过他们,难道死了还能留下什么秘密武器害他们吗?真是可笑!”
瑞和劝了两句,皇后情绪上来了无法控制,继续怒骂:“万清彦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太子他教不好看不住,一丁点为人师的责任都没有!是,你的兄长姐姐们都没能活下来,就当他是未雨绸缪,是为了保住你,可为何不让我知道?他自己偷偷藏下一切,连死的时候都没有将真相告诉我,他必定是将秘密告诉他儿子了,结果万林恩死了,关于你身世的证据全都消失不见,我一想起他就恨得咬牙切齿,无法原谅他!我知道他的心思,不过是想着将你藏起来,以后再向太子讨赏赐,要是让我插手了,就显不出他的功劳来。他的私心害了你,他死了又怎么样?以后我不会放过万家的——”
“娘娘,不管外祖父当时是什么想法,我的确是仰仗他才活下来的。”瑞和也觉得万少师与万林恩都是利己主义者,万少师藏下他目的并不单纯,自己只是一份长期投资,就连武安侯府嫡长子的出身,也是追加投资项目之一。
但那又怎么样?
从结果来看,先太子明面上的孩子全都死绝了,而“卫振善”活了下来,有一个体面高贵的出身,还有疼爱自己的长辈,童年少年都无忧无惧,幸福美满,这是切实得到的好处,享受到的人生。
对万少师,瑞和是感谢的。
万家人里,瑞和只恨万林恩,也已经杀了他报仇。
至于万征章?瑞和还救了他一命,谁知道醒来后的是另一个“万征章”了。对待这个不一样的万征章,他所做的也不过是目送对方选择了一条不归路,完全没有插手。
皇后要对付万家剩下的人并不理智。
“他不是你外祖父。”皇后看着他。
瑞和低下头,咳嗽两声:“娘娘,我能见一见我祖母吗?她老人家身体不好,我怕她担忧我病倒了。”
这个话题转得很生硬,皇后过了一阵才应答:“你想见也成。”
第二天一大早,老夫人就进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