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少年宗天一逃出邳镇后,像一匹小马驹那样,一头扎进了莽莽苍苍的邳谷山。
宗天一不是第一次进邳谷山,小学五年级时曾随着学校组织的夏令营,到邳谷山游玩,那一次,他在森林里光顾着摘松茸,差点儿掉队了。“严打”期间,有两个在楚州杀了人的案犯逃进山,邳镇政府和派出所组织民兵追捕,连邳镇中学高中年级的学生也被动员起来协助民兵搜山,可搜了大半个月也没找到逃犯的踪迹,后来,还是因为那两个逃犯饿的不行,从山上溜到村子里想讨口饭吃,被村民抓住的。
宗天一至今还记得那两个逃犯被五花大绑在镇上游街的情景。游街队伍经过中学大门时,他看见了那两个逃犯,双手戴着镣铐,一高一矮,头发很长,大概好几个月没理过发了。通缉令上说他们是兄弟俩,哥哥叫王大山,弟弟叫王小山,通缉令上称之为“二王”。他们在楚州商场连杀了三个人,还将商场的金银首饰和现金洗劫一空。兄弟俩年纪都不大,也就二十岁左右吧,个儿矮的看上去小一些,大概是弟弟,始终低着头,看不清眉眼;个儿高的是哥哥王大山,戴手铐的双手握成拳头,像电影里的英雄那样高昂着头,就差要喊口号了。走过中学校门口时,王大山的目光在围观的学生中间停顿了片刻,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宗天一离王大山只有几步远,见他右脸颊靠近眼角处有一块马蹄形伤疤。
现在,宗天一脑子里再次浮现出王大山右脸颊上那块伤疤,心里的恐慌进一步加深了。
进山以后,宗天一没有走大路,实际上也没有大路可走;他不敢靠近村子,万一被人瞧见报了警,自己就跑不脱了。他朝着大山深处跑啊跑,双手和胳膊被荆棘划得大口小口,也毫无察觉。有一次,他从陡峭的山道上跌进旁边布满藤曼的沟壑里,额头被碰出了一个鹅蛋大的包,流出的血把眼睛都糊住了。他好不容易才爬上来,咬紧牙关,忍着疼痛,继续往前跑;从上午跑到中午,又从中午一直跑到下午,天快黑时,他才放慢脚步,放眼一望,四周山高林密,荒无人烟。他确信已经远离外面那个充满危险的世界,进入到邳谷山的腹地了,紧张的心这才放松一些。
这一夜,宗天一是在一堵山崖下度过的。夏天刚刚过去,山里已经有几分秋意了,白天和夜晚温差十几度,山雾和夜露像蚊帐一样从四面八方撒落下来,像下了一层霜。半夜,宗天一被一股彻骨的凉意攫住了,四肢冰凉,缩成一团。他在地上摸到了一些软乎乎的东西,那是被雨水从松树上淋下来的松茸,经过日晒雨淋,已经变成了松茸干。他咀嚼了两下,还没来得及品出味儿,便囫囵吞进了肚里,后来,他又摸到几粒松子,用牙齿磕开坚硬的松壳,叼出里面的松子儿吃。吃完东西,他才感到自己的体温渐渐恢复了正常。
林子里静得听见露水滴落到地上的声音,不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然后又陷入了无边的寂静。透过树叶的缝隙,隐约可以看到深蓝色的天幕,以及天幕上一弯银色的月牙儿,距月牙儿不远的银河边上,有一颗宝石般的星星,又大又亮。宗天一记得,小时候乘凉时,他躺在紫瓦屋门口的竹床上,经常看见银河边上有一颗特别耀眼的星星。妈妈指着那颗星星说,这颗星叫牛郎星,正要趟过银河,去跟织女相会呢。于是,妈妈就给他讲起了牛郎织女的故事。但银河边的星星太多了,宗天一始终没有找到那颗织女星。现在,他眺望着浩渺辽远的天幕,不知自己看到的那颗星是不是妈妈说过的牛郎星,更不知道妈妈和妹妹怎么样了,她们会受牵连吗?……
宗天一的脑子越来越混沌,渐渐睡着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他被一阵啁啾的鸟鸣惊醒了。他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晨光穿过繁密的树林照射下来,驱散了浓重的夜雾。一只松鼠拖着长尾巴鬼鬼祟祟地走过来,小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宗小天,又倏地爬到树上去了。不远的一棵黑松树上,两只白头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像是对它们的呼应,林子深处响起一阵杜鹃的啼鸣,接着,更多的鸟鸣从四面八方传来,整个森林仿佛变成了一支庞大的乐队,在演奏一首百鸟交响曲……
宗天一用崖壁上滴落下来的水洗了把脸,继续往林子深处走去。临近中午时,他终于走出了这片森林。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幅典型的高山景色,山势和缓,连绵起伏,洁白的云朵仿佛棉絮一样柔软,触手可及,天空离地面更近了,草地像毯子一样,这儿一片,那儿一块,缀满了整个山坡;无数的野花竞相绽放着,开的那么恣肆,又那么寂寞。一条小溪从一片低矮的灌木林蜿蜒而出,宛如一条碧绿色的手绢,沿着草地舒缓地流淌着,琤琮的流水声十分悦耳,仿佛溪水不是从草地上流过,而是流进了人的心田。
穿过灌木丛,宗天一眼前出现了一片庄稼地,秸秆上缀满沉甸甸的玉米棒,有的被快要压断了。紧挨着玉米地的是一块高粱地,红色的高梁樱子随风摇摆,远远望去,像一支手握红缨枪整装待发的儿童团……
宗天一没想到在远离尘嚣的邳谷山深处还有这样茂盛的庄稼地。他怀疑自己是做梦,使劲揉了揉眼睛,又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痛使他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于是,他一头扑进庄稼地,像猴子那样掰了好几只玉米棒,一屁股坐到地上,饥不择食地啃了起来。他吃过煮熟的玉米,但从未吃过生玉米,白色的玉米汁像牛奶一样从嘴角流下来,都顾不上揩一下,那副贪婪的样子,仿佛吃的不是几个玉米棒,而是一顿美味大餐。从昨天早上到今天,他肚子里没进一粒粮食,实在太饿了。
正在这当儿,宗天一头上挨了重重一击,他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在地上了。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一个人扛在肩上,手和脚都被困得结结实实。由于头朝下,他看不见这个人长得什么样子,只看到两条腿黝黑发亮,腿肚子上青筋暴露,脚上穿着一双树皮编制的鞋,捆他的绳子也是用树皮编制的,像牛皮一样结实。他试图挣扎了一下,绳子不仅没有丝毫松动,反而像橡皮一样勒得更紧了。那个人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是那种很久没洗澡的馊味儿,熏得他差点儿呕吐。“放开我!”他叫了一声,但那个人没听见似的,步子迈得更快了。由于头朝下,一切都颠倒过来了。原来在头顶的蓝天也转到脚下,像一座浩瀚无边的湖泊。路边的野草在那双穿着树皮鞋的大脚的践踏下纷纷倒伏,蚱蜢和蚊蝇闻风而散,仿佛走过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辆坦克……
走了大约一支烟的工夫,不远处出现了一幢房屋,屋顶盖的是茅草,四面墙壁都是石头垒起来的,看上去像一座小小的城堡。接着,宗天一听到了几声狺狺的犬吠。他正思忖着这是哪儿时,就被那个人像扔一袋马铃薯似的扔到了地上。刚落地,一条浑身长满杂毛的四眼黑狗狂吠着扑过来,眼看要扑到他身上时,突然响起一声断喝:“哆——!”那条狗闻声停住了,已经伸出的两只利爪收了回去。
宗天一看见一个满脸皱纹,皮肤像上了桐油那样黝黑发亮的老人坐在屋檐下的一块石头上,满头白发像一堆乱茅草,跟同样白的胡子混在了一起,分不清哪是胡子哪是头发。老人嘴里衔着一根硕大的卷烟,不是人们抽的那种纸烟,而是生烟叶卷的,邳镇上叫做叶子烟,陂镇小学看门的雷大爷吸过这种烟,有一次,宗天一从雷大爷那儿吸了两口,辣得他眼泪都差点儿掉下来了。
白胡子老人一边吧嗒吧嗒地吸烟,一边眯缝起眼睛打量着躺在地上的宗天一,像是看一只被俘获的动物,那个把宗天一扛回来的人拿着从宗小天身上缴获的红缨枪,一边比比划划,嘴里一边发出咿哩哇啦的声音,原来他是个哑巴。跟白发老爹一样,他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只不过没有白,眉眼上两个人也很相像,从年龄上看,大概是白发老爹的儿子。
对于哑巴的比比划划,白发老爹显得有点不耐烦,他似乎对那支红缨枪产生了兴趣,一把从哑巴手里夺过去,拿在手里颠来倒去端详着,然后,又把目光转到了宗天一身上,伸出一只手指着他问:“你,从哪儿来的?”
嗓音粗重,而且生硬,像从山上滚下来的一块石头。宗天一觉得老人的口音有点陌生,吐词怪怪的,像是刚学习说话的小孩儿。他看见老人那只快要伸到他鼻子底下的手的指甲很长很长,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脖子。
宗天一没有回答。虽然他估摸这一带已经离邳镇很远了,但还是害怕暴露自己的身份。他瞧着被老人握在手里的红缨枪,灵机一动说:“我进山采药……迷路了。”
“噢,这么说,这是你采药的家伙什儿?”老人瞟了一眼红缨枪,喉结蠕动了一下,仿佛吞下了一口痰,声音有些含糊。
显然,他并不相信宗天一的话。
“嗯,我用它来采药,也能防野兽……”宗天一说,心里一边琢磨,这大山深处住着这么一户孤零零的人家,一个白胡子老人,还有一个哑巴,真有点儿像小时候听过的神话故事中的仙人或妖怪……
“这些日子,经常有野物闯进庄稼地来,玉米和高粱给糟蹋惨啦……”白发老爹咕哝道,“我和大熊每天在庄稼地里设卡,就等着野物来,没想到,野物没逮到,却把你逮到了,哈哈哈……”老人说着,大笑了几声,把手里的红缨枪扔到地上。趴在他面前的四眼黑狗吓了一跳,从地上猛地跳起来,撅了一下屁股,往屋后头跑了。
这时,哑巴端着一个黑色的小木桶,手里抓着一只煮熟的红薯,边吃边从屋后头往这边走来。哑巴的嘴唇很厚,牙齿参差不齐,黄灿灿的,仿佛镶了满嘴的金牙,胳膊腿都非常壮实,像一座铁塔。他走到白发老爹身边,将木桶往地上一搁就走了。宗天一看见了木桶里的红薯,一股香味儿扑面而来,他的口水快要流下来了。白发老爹看在眼里,拿起一只红薯,递给他,“吃吧,煮熟的红薯总比生玉米好吃……”
宗天一接过热乎乎的红薯,泪水一下子从眼眶里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