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世纪。幅员辽阔的大唐是当时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而大唐的首都长安城则是世界的中心。那时的长安城,方圆百里,八水环绕,人口稠密,商业发达,人文鼎盛。来自各国的商旅之人,求学之士,络绎于途。长安城中的酒楼茶肆之内,喧哗着各种稀奇古怪的语言,飘扬着各种来自域外的音乐。
这一天,是官员的休沐日。长安城中更显繁华,街道之上,酒肆之中,人头攒动。在这人群之中,有一位名叫阿部仲满的日本人。他来大唐留学已经十年了。此时的他已经是大唐的一位九品官员。他学会了踱着方步走路,这样走路的方式淡定从容,他觉得自己也有了一点大唐的气度。日本人无论男女走路,都是低着头小步快走。与大唐气度比起来,显得卑微和小家子气。
阿部仲满,现在的工作是负责管理和校对太子的藏书。这是他非常喜欢的一份工作,因为工作学习两不误。另外,虽然这个官位不高,但是接近中枢,能够时不时参加皇室的宴会,观摩皇室的典礼。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皇家宴会时的震撼场面。那场宴会在大明宫举行,唐明皇和杨贵妃高高坐在龙凤榻上。文武官员分坐两侧,按照官阶的高低,距离皇帝的位置由近及远。他因为官位最卑,所以只能坐在末座。每个人前面的几案上,都摆放着晶莹剔透的玉盘,玉碗,里面盛装的精美的菜肴,盛酒的是一支精致的雕着龙纹的银杯。
宴会厅的中央有一支300多人的女子乐队,各个国色天香,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她们演奏的姿态都是那么优美,更别说奏出的音乐了。不时有成队的舞者鱼贯而入,在皇帝榻前的空地上跳着优美的舞蹈。
“传说中的仙境,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究竟什么样的人能做大唐的皇帝呢?”,他当时想。
前些日子,他在一支玉函中,看到了一些谶纬之书,其一是晋代郭璞的《葬经》、另外两部名《撼龙经》和《镇龙记》。《镇龙记》很显然这是一部书的残篇。因为此书无头无尾。书中记载了上古御龙氏的一部分镇龙之所的大概方位。《撼龙经》则详细讲解了认太极、分两仪、求四象、倍八卦的点龙穴之法。
看了这本书,他似乎想通了之前的问题。一个人要想成为皇帝,这并不是人力所能为,还需要借助神鬼之力。而借助神鬼之力最好的方法就是祖先的尸骨能埋在龙穴之内,得龙之灵气。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玉函的底部还有一张路线图。路线图是从长安出发,去到幽州的某个地方。图上还有一处干枯的血斑。从纸张的年代来判断,路线图是后来放进去的。他觉得这张图一定和书中讲到的龙穴有关。于是,趁人不备,把这张图抽出来,悄悄藏在了怀里。
今天,趁着休沐日,他要去拜访一位朋友。他这位朋友从小就跟随父亲走南闯北做生意,西到大漠,东到渤海,北到冰原,南至潇湘,足迹几乎遍布整个大唐。他甚至把生意做到了日本。阿部仲满与他相识就是在来大唐的船上。“百年才能修得同船渡,咱们的缘分不浅啊!”阿部仲满记得这是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当时阿部正站在甲板上,看空中飞翔的海鸥。回过头来,见一个面相和善的中年人站在他的身后。他赶忙转过身来,躬身施礼。
这个人拱手还礼,并自我介绍道:“鄙人刘遁,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不敢,不敢,在下阿部仲满!”,他礼貌的回答。
“鄙人家住长安城,往来跟随使船做生意已经六年了,此次回去之后,就不想再受这风波之苦了。”说这话时,刘遁似乎有些惆怅。
从那以后,两人经常在甲板上聊天。其实是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刘遁在讲,讲自己的传奇经历,讲大唐的山河胜境…..,阿部总是听的很认真,很入迷。漫长的旅程,竟然因此感觉缩短了不少。
到长安后,阿部曾多次上门拜访过刘遁,刘遁的宅第在青槐街,是一个三进的院落。前院住的是童仆杂役,刘遁及家人住在后院。后院很雅致,墙角长着几丛修竹,庭院中心是一个荷花池。池子南面摆着几口大缸,北面则是两株梅花。大厅的正门恰好掩映在梅花树下。每一次来,刘遁都会命人在梅花树下摆上几案,二人有时饮酒,有时品茗。梅花盛开的季节,有风吹过,花瓣旋转着从树上轻轻落下,就会牵动他的乡愁,他会不由自主的想起故乡的樱花和樱花树下美丽的女子。
此时,正值夏秋之交。梅花早已经落了,树上长满嫩绿的叶子,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艳,满院都氤氲着荷花的清香。刘遁已在梅花树荫里,摆下案几,泡好了香茶。见阿部走进来,起身拱手寒暄。二人落座饮茶。
“之前听先生言道,每年入秋,都会去幽州采购山货,不知道今年是否有此打算?”阿部问道。
“莫非你也想去幽州一游?”
“确有此意,贵国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说,在下来大唐十年,潜心于书阁,未能领略大唐的山川之胜,颇感遗憾。”
“如此说来,确实应该出去走走。正巧,我货物已经备好,正准备启程,那你也准备行装吧,三日后出发!”
三日后的清晨,熹微的晨光中,长安城外的官道上,刘遁和阿部各骑一匹骏马,并辔缓缓而行。一个精壮的汉子赶着一辆马车跟随在后面。阿部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所以并不急着赶路,刘遁知道此时还不到山货出山的时候,所以也不急着赶路。
二人一路走,一路游玩。晚上到了客栈之后,阿部就会把一天的行程记录下来。二人走走停停,待赶到收山货的小镇时,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阿部的笔记也写了厚厚的一本。
这里是山货的集散地,正赶上山货出山,周边的山民赶车挑担,将收获的人参、鹿茸、熊掌等拿到村中的集市上来卖。刘遁带着车夫整天忙着四处采购山货。无暇顾及到阿部。这正合阿部的心意,第一天,他一个人骑着马在小镇上闲逛。第二天,他出了小镇,按照路线图上的指示,向东行进。骑马走了大半天的路程。就到了一处山脚下。一座大山挡住了他的去路,这座山从他脚下开始,迤逦远去,连绵不尽,山上覆盖着古老的原始森林。极远处一座白色山头,冲出云端,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银色的光芒。
阿部猛然想起,《撼龙经》上有“贪狼北顾,白龙在天,巡望百里,贵龙窜山”之语。这不正是“白龙在天”之象吗?看来这个路线图,真的是指向龙穴。想到这里,阿部内心不由得一阵狂喜。
他策马进入了森林,这森林中的树木都是红松,都是几百年的树木,每棵树都有双人环抱那么粗,钻天的高,树与树之间枝枝相连,遮天蔽日,大白天走在里面,光线都很昏暗。而且越往深处走,光线也越暗。因为树太高的缘故,林外根本没有起风,但是在林中,耳边总是回荡着呼呼的风声,不时会有一些奇怪的声音夹杂其间,令他有些毛骨悚然。
阿部不敢再深入了。赶忙调转马头,返回林外。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直在树林边逡巡。看着茫茫的林海,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在他看来,这无边无际的林海,比真正的大海可怕的多。因为在大海上你至少明白自己的是怎么死的,而在这幽暗的森林里,你可能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不由得喟叹:天底下就没有容易的事情,你以为选择了捷径,事实上所谓的捷径往往是险径。而这些险径又常常非一般人所能逾越。于是阿部仲满无比沮丧的陷在了这个悖论里不能自拔。
这天晚上,西风劲吹。早上起来,客栈的小院里。已经落满了树叶。抬头看天,天空似乎高远了许多。“看来咱们得回去了,不然大雪封山,就得在这里熬一个冬天了!哈哈哈!”背后传来刘隐爽朗的笑声。阿部仲满忙转过身,躬身施礼,道:“此行终于见识到了大唐壮丽河山,获益匪浅,这都是拜刘兄所赐啊!。”
返回长安之后,刘遁忙碌着跑到长安城的各大货栈,去兜售自己的货物,阿部则重返书阁,倾注全部的精力研读馆藏的谶纬及地理之书。并把自己的心得记录下来,辑录成书。闲暇之余,他就整理自己幽州之行所做的笔记。并根据自己的记忆,重新绘制了一张路线图,还对重要地点进行了标注和说明。
不知不觉间又过去了几个寒暑,此时的阿部在长安的文化圈中已经小有名气,不仅如此,他还被提升为门下省左补阙。
这个职位虽然官品不高,但是属于皇帝近臣,可以直接与皇帝对话。这使得阿部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和感受这位当时世界上最有权势的皇帝。朝堂之上的唐明皇,气度雍容,不怒自威。而游园饮宴时的唐明皇,衣袂飘飘,风流蕴藉,仿佛神仙中人。这得得多少天地之灵气,才能出现这样一个人啊。阿部想。
他不由得想起故国的那些人,那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啊!矮小的身材,粗短的小腿,扁平的大脸,普通老百姓就不用说了,即便是王公贵族,穿着深衣长服,头戴高冠,也无法遮去一身的土气。
自己虽然混迹在长安城的文化圈子里,吟诗作对,到也能够勉强应付,可是每每见到如玉树临风的王维,仙风道骨的李白,他都会自惭形秽。
这些人都是人中之龙,人中之杰。所谓人杰地灵,实际上因为地灵才出人杰。他研究了李唐皇帝的历史,发现他们也不是正宗的汉人。他们的身上还流着胡人的血液。从落后野蛮的胡人,经过几代人的发展就成了人中之龙,如果没有地灵,不得天助。这一切怎么可能实现。
而自己机缘巧合的得到了那张地图,冥冥中也许是上天眷顾。改变一族命运甚至一国命运的契机也许就在这张图上。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畅想着,有朝一日,自己的族人,能够走出孤岛,住进长安城里那座世届上最大的皇宫,执掌着世界上最大的帝国。
这些年来,他苦心孤诣的钻研谶纬之学,地理之术。因为他知道那张图只是指明了方向。仅仅靠这张图还远远不够。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还要采用五行八卦之术找出大致位置,再用倒杖点穴之法找出灵气集中之处。这一切不仅需要大量的时间精力,还要依靠机缘。机缘就是天意,而天意不可测。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和那张图交给自己的族人,等待机会。
这一日,日本遣唐大使多治比广成抵达长安,在朱雀大街的归云酒楼宴请在长安的留学生。阿部的好友玄昉、吉备都在宴请之列。
屈指算来,他们远离故土已经一十八载,大家都从青葱少年步入了知天命之年。大使给他们带来了亲人的书信和礼物。手捧书信,念及亲人,每个人都动了回乡之念。大使乘机劝到,你们都已经学有所成,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你们应该尽快回国效力,不辜负主上培育之恩。三人决定次日上书朝廷,请求恩准回国。
玄昉和吉备上书鸿胪寺,即日得到批准。但是阿部是朝廷命官,皇帝近臣。所以鸿胪寺要呈请吏部会签,再由吏部奏请皇帝恩准。谁知唐玄宗对这个学识渊博、恭谨谦卑的日本人颇有好感。竟然在朝堂之上,亲自慰留,这大大出乎阿部的意料,能得到皇帝亲自慰留,让他感到无比的荣耀,他当然不会拒绝这份荣耀。与这份荣耀比起来不能回国的遗憾显得如此渺小。
退朝之后,阿部回到家,搬出一个樟木书箱,这个书箱底部有个夹层,里面装着他抄写的《撼龙经》、踏勘风水的方法辑要、幽州之行日记及那张地图。密封在夹层之后,又在箱子里放了一些大唐诗人的诗集、农桑之书,另外他积攒的俸禄、皇帝的赏赐的金银细软都放在里面了。然后修书一封,放在最上面。最后盖上盖子,捆扎停当之后。出门雇来一名脚夫,让他扛着箱子,二人匆匆赶到朱雀大街四方馆,这里是多治比广成的下榻之处。
此刻,多治正在厅堂里与玄昉、吉备商量回国的日程。见阿部前来,纷纷起身向他祝贺。原来,鸿胪寺已经派员来知会多治,当今圣上要慰留阿部。阿部让脚夫放下箱子,打发他走了。回过身来,躬身施礼道:“想不到皇帝会亲自慰留,令在下受宠若惊。所以不敢拒绝,只是不能回国报答主上,侍奉双亲,颇感愧疚!”。
多治说道:“此等恩宠,令我辈亦感无限荣光,主上及贵双亲定会体谅,你不必挂怀!“。
阿部指着地上的箱子,对玄昉说:”此箱中有一些金银细软和书籍,请帮我带回去,转交给我的双亲。“
玄昉道:’贤弟放心,定当不辱使命!“
阿部黯然说道:“此地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玄昉道:“李太白有诗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事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今日虽无秋雁,但有长风高楼,足以佐酒解忧。”
众人点头称是。
多治命人将箱子搬到室内,安放妥当。又命人置办下酒菜。四人欢饮达旦。
次日清晨,阿部又在长安城外的长亭置酒送别多治及好友。离情总是令人忧伤的,忧伤的人又总是不胜酒力。酒过三巡之后,多治等人摇摇晃晃的登车离去。阿部独自扶着长亭的廊柱,目送车马渐行渐远,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阿部仲满没有想到,这一别竟是永诀。此生他再也没能回归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