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或许那一场雨能下一辈子,再也没有了在西窗下一起剪烛谈心的可能,或许再陌路相逢,只能问一问一个与他们都相关却又不相关的人。
从那一场意外开始,杨易日日想着若是他们再到面会是什么样子。
最开始的时候,他觉得他会很认真地告诉她,他不会在意别的男人救了落水的她,可他没能见上那一面,她便被逐出沈家的门匆匆被嫁给那个不知名的小子。
那时候他很愤怒,他很想去问一问她为什么要点头,她到底有没有把他们之间的情谊放在眼里,然而他还是没有这个机会,因为很快,母亲告诉他杨沈两家的联姻不会变,他要娶了他心上人的妹妹。
他自然不愿意,于是被困在了家里,哪儿也去不了,直到婚礼的头一天晚上,他才明白自己之前想问的那些问题是多么愚蠢,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幻想着能见到她,告诉她自己不愿意,自己想要的妻子一直是她,他的余生想和她在一起,即便他也会被逐出杨家。
但是那怎么可能呢?他从小天资聪慧,年纪轻轻便中了秀才,沈家的老爷们见过他的文章,也夸了锦绣二字,在他和沈娟娘成婚后的第一次乡试,他便中了举人,还是第一名的解元,可惜他考秀才的时候没有中会元,不过即便这样,大家都说他还会再中一元。
那时候他已经查到了她住的地方了,他多么想逞一逞举人老爷的威风,他想去将她抢回自己身边来,告诉他一切他都不在意了,并且还会将她捧成真正的杨夫人。
至于那一位……沈娟娘不仅婚前失贞,婚后还与他人厮混,不愿意为他生儿育女,还嘲讽他是靠着她才有了这个解元的名声。
这怎么可能呢?科举场上一切都只靠自己的真才实学,明明是自己的文章写得好,跟她一个不守妇德的妇人有什么关系?于是他拼了命也要跟沈娟娘和离,他不顾父亲的劝阻母亲的下跪,他将收集来的证据一一甩到沈家人的脸上,他们无话可说,只能认下这和离。
是的,只能是和离,而不是休弃,但从那之后杨家又怎么样了呢?杨家在宁远县的威望一落千丈,而不仅是他,便是比他更早一些中举的大哥,也和他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在会试中落第,再后来,再后来周家一个外来户也敢跟他们杨家叫板,他才明白当时父亲劝阻的是什么,母亲的下跪又是什么。
然而一切,都没有再重来的机会了。
若是有朝一日他能重新回到过去,他一定会日日夜夜守在秀娘落水的那个地方,这样他便能和她一辈子名正言顺地在一起,而杨家也能一直昌盛。
可等他明白了所有之后,他已经不敢再妄想会与她重逢了,他甚至想象不出来他们重逢的样子,他也不知道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该说些什么,有要用什么样的语气和腔调,要不要问一声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可她要是回答说好,那不是他想听到的话,而要是她说不好,那他就更加不想听到了。
等到了这连问候都不知道该怎么问候的时候,他,却见到她了。
看她的日子,说不上好,穿的只是最朴素的衣服,在这偏僻的地方开着一家小小的馄饨铺,甚至多的伙计都没有,还要她亲自搬送木炭,若她一直是沈家的大小姐,若她能顺利嫁到他杨家来,怕是连炭价都不会问一声,哪里还要她亲自动手?!
可要是说她过得不好,可是她也丰腴了不少,脸上倒也没有多少风霜,笑起来的时候,还是和当年一样温柔小意。
或许说到底他才是那个最懦弱的人,见面冲动地喊了那一声之后便再也不敢做什么了,不敢再开口,也不敢伸手触碰,这些年压抑在心底的悔恨和思念汹涌而出,已经将他整个人都冲得决堤了。
反而是她,仍落落大方地跟他行了一个礼,问候了一声那个将一切都打乱了的人。
“我与她……早就已经和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只是这声音怎恁沙哑,竟一点不似他寻常的声音?
“和离了呀……”
他见她脸上露出一些帐然若失的表情,不过又很快笑了起来,说道:“那倒是怪可惜的。”
“……”
他想说不可惜,他还想问问她的情况,她嫁的那人……好不好。
不过这些他都开不了口,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听到答案后自己该做什么样的回应,他仍是局促的,担忧的,这些年的生活,已经彻底磨平了他的意气,只留下一具躯壳,惶惶又茫茫地度过一日又一日。
但不用他再费心想下一句该说什么话,只见从沈氏的身边又钻出来一个与她少女时有七分相似的小姑娘,望着他笑嘻嘻地说道:“这位便是杨老爷了吧?我就是您要找的徐宁,昨天的小事倒是还劳烦您大老远跑来这一趟,小地方您别嫌弃,还请您进来说话吧!”
这姑娘说着话,一边便将沈氏拉回帘子后面去,眼前没了日思夜想的那张脸,杨易才猛然回过神来,这大厅里还有许多其他人在,的确不是说话的地方。
瞧这小姑娘虽然长相与秀娘有些相似,但性格看起来却完全不一样,说话行事都十分干脆得体,反应也十分快,有了她的提醒,杨易才想起不妥之处,连忙又行了一礼,道了自己的歉意。
“杨老爷不用如此,您大老远跑来,无论如何都得进来喝一盏茶再说!”
徐宁脸上仍笑吟吟的,见不着恼意,也没有半分不耐烦,只是仍这样劝说着,杨易也不好再推辞,跟着她一起穿过那门帘进了后院。
只见那小姑娘又往后面使了一个眼色,不一会儿原先在大厅里问他要不要喝馄饨的小姑娘便将他落下的那一捆书给提着送进来了。
杨易这才察觉出这小小年纪的姑娘,行事当真是一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