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飒没想到耿漳如此坚决果断,愣了愣,才道:“爹,若是您出了面,或许此后便再无平静生涯了。”
耿漳转头看了一眼学文屋子里传出来的烛光,面色恢复了平静,道:“如今孩子们有你,我已没什么放心不下了,霍大哥待我恩重如山,我若是不能为他洗脱这旷世奇冤,使他九泉之下得以瞑目,将来等我死了还有何颜面到地下去见他?”
一番话说得符飒心中凄楚,眼泪几欲夺眶而下。
“爹,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和您站在一起,我们是一家人,我不会让您独自面对任何问题。”
符飒抬起眼皮,以无比坚定的语气对耿漳道。
耿漳抬起手,轻轻拍了拍符飒的肩膀,“去坐吧,我没事了。”
符飒将耿漳脚下的碎碗收拾起来,又到灶间拿来了一个。
耿漳倒满了一碗酒,在自己身前尽数倾倒在地面。
“霍大哥,老兄弟这么晚才来敬你这一碗酒,是兄弟的不是。”尽管他努力保持平静,可颤抖的音调却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悲痛。
符飒也学着耿漳的样子,将手中的酒倒落在地,口中道:“霍将军,我定然同我爹一道,为您洗刷冤屈,以正霍府和镇南军一世清名!”
耿漳将碗放回到桌上,长舒了一口气道:“我能做些什么?”
符飒将晋凉告诉她的霍将军出事之后那些关于耿漳的流言告诉了他,道:“朝中有人以您的离去作为攻击霍将军的武器之一,您的出现必将可以使这些流言不攻自破。”
但同时,她也很清楚,耿漳一旦出现,那些人便必定会为防止他的澄清而对他动杀机。
这一点,晋凉也已同她保证过,势必会对耿漳的身份严加保密并保证他的安全。
耿漳点点头,惨笑道:“没想到我的出走竟然给了那些害他的人多了一把刀。”
符飒不知如何安慰他,便只沉默地陪在一旁,没有出声。
耿漳却看向她道:“你是否也很好奇,我当年为何要离开旌都对霍将军不告而别?”
符飒犹豫着点了点头。
虽说耿漳当初在仙坪村时曾同她提及过只言片语,符飒却总觉得其中理由过于牵强,但又无法细问。
耿漳又拿出了怀中的烟斗,填好了烟草后点燃,抽了一口便咳嗽起来。
符飒有些担心,“这咳嗽可找大夫看过了?”
耿漳摆摆手,“无妨,最近天凉,受了些风而已,不碍事。”
说着,耿漳将烟斗再次拿起来,吞吐着烟雾,陷入了往事的追忆中。
三十年前,耿漳因作战骁勇而为镇南大将军霍青云所喜,屡次选拔推荐后,耿漳被先皇封为飞翎将军,享四品禄。
不仅如此,因耿漳在战中临危救过霍青云的命,霍青云便自此将他视若手足兄弟一般,因耿漳故乡距旌都遥远,一时又尚未在旌都置办府邸,霍青云便豪气云干地将耿漳安排到了自己府中居住,耿漳的拒绝几乎不起作用。
在霍府居住的日子里,也算得上是耿漳这一生之中最快意逍遥的日子。
因他位居三品以下,无需上朝,又因他腿部受了伤落下后遗症,平日里无战事时也不需他戍守边防,他的差事便算得上是一个闲差。而霍青云待他又极为信任,霍府中的大小事务便皆交由他代为打理。
霍府上下待他都极为信任亲近,也都将他看做是自家人一般。
平日里,他也会帮着霍青云料理军中事务,待二人忙完后便煮酒论剑把酒言欢,便如在沙场军营一般肆意狂欢。
变故发生在霍青云的一名妾室身上。
这名名为窦玉娇的小妾,乃是当年霍青云在街上遇到的,当时她身插草标,面前摆放了“卖身葬父”的牌子,却被几个街头混混轻贱调戏,霍青云路见不平出手相救并慷慨解囊之后,这女子便誓要跟随霍青云。
霍青云原本与夫人伉俪情深,是怎么也不肯纳妾的。
奈何窦玉娇多次于霍府门前哭诉,自诉愿为霍家当牛做马,霍夫人见她着实可怜便收留了她,之后更是劝说着霍青云纳了她做妾。
在耿漳入住霍府不久之后,便觉察到了窦玉娇待他有些过于热情,耿漳只当她是不懂边界,也并未太过在意。
直到后来,霍将军忽然开始有意无意地提及耿漳的终身大事,并话里话外暗示耿漳可以带走窦玉娇时,耿漳才忽然意识到不对。
耿漳极力澄清自己与窦玉娇一清二白,然而到了窦玉娇那边,却是含含糊糊模棱两可的态度,但凡是稍留些心,便能看得出来,窦玉娇对耿漳绝对是萌生了不一样的情愫的。
流言就这样在霍府与军营中传开了,霍青云的次子霍海还曾因此事与耿漳闹了一场。
要看物议沸腾,霍青云的颜面即将受损,他却并未迁怒耿漳,反而提出要将窦玉娇嫁与耿漳。
耿漳又怎会安心接受霍青云的安排?经过一番艰难的思量之后,他最终选择了放下功名利禄,远走他乡,以全这位对他有过知遇之恩的将军声明。
却不料,这一走,二人此生便再不得见。
讲到最后,耿漳几欲老泪纵横。
符飒搜了搜发酸的鼻子,给耿漳倒上了一碗茶水。
耿漳接过茶水,却并未立即喝下,而是盯着水面自怨自艾道:“飒儿,爹当年若是再坚决些,搬离了霍府后与霍府众人再无往来,也还能守着霍大哥,那他或许还不回有此一劫……”
符飒将椅子挪到他身旁,身手去拍着耿漳的后背道:“爹,您别再自责了,霍将军出事与您毫无关系,那些流言不过是为害他多了一些筹码而已,即便不是这件事,那些人也总还是会想些别的法子来害他。若是当初您还在,那极有可能您也只是和霍将军一道被那些人构陷了而已。”
耿漳仍是悲痛不已,“若是我当年能陪着霍大哥赴死,也算是对得起他了。”
符飒情绪有些激动起来,道:“爹,若是霍将军在天有灵,您认为他可愿意看到您如此模样?陪他赴难不过是徒增损伤,霍将军的遗恨只会更深更重。况且,您抚养大的那两个孩子,也是霍将军属下的孩子,你的付出告慰了那些战死的英灵,于霍将军又何尝不是一种欣慰呢?您再想想学文学蓝以落他们,您可真能舍得下?”
耿漳目光中的痛悔渐轻,却仍是颇为迷茫失神。
符飒语气也变得轻柔,“逝者已逝,如今我们能做的,便是尽力查出真相,还他们一个公道。爹,您不要再沉浸于自责中了,您还有我,有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