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见此一幕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想要做到这一点从原理上讲基本没什么难度,无非就是运转真气挤压颅内经脉,引气血冲穴,从而造成中风的假象。
难的是在豁出去丢人现眼的勇气。
司天监星将大庭广众之下突发恶疾,据知情者称前日疑似在瓦舍见过其踪迹——这新闻想想就劲爆,妥妥的影响仕途。
人群中有眼见的率先认出他来,“吴将军?这不是司天监的吴清吴将军么。”
“都散开些,不要都挤在一起,让他透透气啊。”
“前些年在汴京俺还与他一同吃过酒,那会壮得能手撕虎豹哩,咋这一眨眼就病倒了……”
耳旁,嘈杂人声吵得王仁脑子嗡嗡作响,他只能看到围观众人的嘴巴在不停张合,那些纷纷扰扰渐渐变成了刺耳的白噪音,将他一点点抽离这个世界。
朦朦胧胧间,他仿佛看到吴清的眼角湿润了。
大概是在和过去的自己说再见吧?
莲座下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南安寺的注意,如觉和尚身子不易察觉得轻轻晃动了下,童稚的脸上闪过一丝焦虑。
怎么偏偏是在这时候?
“守心、持正、不动、清净……”
座下四位高僧忽而低诵真言,负责导引仪轨的上师也是反应过来,当即挥斥左右上前,想要把吴清抬出去。
哪怕事后要落下恶名,他这会却是顾不上那么多了,无论如何都要确保法会顺利进行下去。
几名武僧刚刚搭上吴清的手脚,眼前突然一花,就听得砰砰砰几擂鼓般的闷响,竟是被齐齐逼退数步。
上师见状,急忙道:“王都头,这是何意?!”
王仁面色不变,一拂袖袍立于吴清身前,朝着上师抱拳道:“非是某不识大体故意要坏南安寺的大事,实乃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吴将军与某情同手足,他既有疾某怎好袖手旁观。还望师傅垂怜,好教某在这堂下能借得几寸立足之地,为他治伤去病。”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一包沉甸甸金银高举过头顶,朝着围观众人扫视一圈,高声道:“符咒!神通!丹药!不管是什么,只要能治好他,某定有重金相报!”
此话一出,先前还在看热闹的众人一下子便积极不少。
“我来!我这有三净宗的蚕蛰符,保证符到病除!”
“在下叔父是岐伯堂坐堂大夫,正好有一枚丹药可治此疾。”
“俗话说是药三分毒,吴将军的身子如今怕是受不住,老夫有则神通法名曰苏息还生诀,中正平和,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王仁余光瞥向如觉和尚,见他仍闭目禅定,眉宇间寒意更甚。
“谁最先治好他,某还有龙门派的神通相送!”
什么?还有龙门派的神通,先到先得?
排队?排什么队?
也不知道是谁先用的神通,但伴随着第一道光华的亮起,局势彻底倒向混乱。
用符咒的直接催使符咒,用丹药的迅速提起真气炼化,各色光华接二连三,如龙蛇起舞,如流光破空,通通灌入吴清体内,直打得他在地板上不停乱抽搐。
然而第一轮的猛烈攻势似乎并没起到应尽的效果,吴清抽了半天愣是一声都没吭。正在众人缓口气的当口,冷不丁又有人提了一嘴:“这么多猛药灌进去都好不起来啊?不会是中邪了吧……”
短暂沉寂后,另一批人的眼睛亮了起来。
“你们这来虚的不行,看俺的阳雷正法!”
“让开让开,只须将我这枚夺魄钉钉入他劳宫穴,必能逼出邪祟!”
更多人蜂拥上前,围着吴清各显神通,南安寺想阻止却是插不进手,急得满头大汗。
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王仁冷冷聆听着周遭的喧闹,缓缓退至人群之中。
这些人师承繁复,手段千奇百怪,有他们的遮掩,哪怕是南安寺也很难在这纷乱中将他逮出来。
此时水已经被搅浑,时机成熟,即刻动手。
“别电了!吴将军快焦了!”
吴清那厮都还在尽力,某又岂能落于人后!
王仁眉毛倒竖,单手连结数道手诀,接着一掌拍地,整个人竟倏地钻入地中!
神通·天罡五行遁走!
莲花座下的四位高僧猛然警觉,其中一人的僧袍瞬间鼓动,仪态威严好似怒目金刚,大喝道:“何方贼子安敢擅闯法坛!镜明,快去护持龙王像!”
“是,慈念师叔。”
上师急急忙一合掌,脚下顿时佛光浩然,卷起一众武僧绕过莲台便直朝着后院奔去。
南安寺前脚刚走,支撑大殿的梁木顶端忽然如水波般泛起阵阵涟漪,一团模糊不清的阴影悄悄探出头,逐渐塑成人形模样。
下一刻,遁光骤起,直指莲台上的如觉和尚!
“好胆!”
慈念上人冷哼一声,僧袍挥动拍出一道万字大手印,速度竟比那遁光还要快上几分!
王仁心头一惊,还未触到如觉便被一掌拍到墙边,大手印透体而出,肋骨断裂之声乍起,他胸口肉眼可见得凹陷了下去。
身后,持鞭灵官虚影闪过,接着迅速崩解。
慈念上人微微皱眉,言语不善道:“天王护命符?龙门派何时出了你这等鸡鸣狗盗之辈。”
王仁软绵绵靠坐在墙边,简直要多惨有多惨,但那向来没有表情的脸上却浮起似有似无的笑意。
他左手指尖是燃烧着的符咒残片,而右手则赫然抓着一本经书!
“冥顽不灵!”
慈念上人再次挥动僧袍,第二掌瞬息便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人群中突然暴发出一股骇人的气浪,将不少人都掀翻在地。
嘭!!
一道壮硕的身形蓦地横移到王仁身前,硬生生抗下了大手印,脚下却是连晃也没晃!
王仁被吓了一大跳,待他看清那来人样貌,话都险些说不囫囵道:“吴清,你你……”
也不怪乎他惊讶,此时的吴清眼睛瞪得牛还大,脸都红透了,肌肉高隆,青筋根根暴起,看起来比平时大了岂止几圈,跟个大型直立猿似得。
谁看谁不害怕。
吴清鼻尖喷出两道长长的气柱,吭哧吭哧道:“老子都他娘的快被撑爆了!拿到了没有!”
“拿到了……”
“去哪?!”
“后院。”
“走!”
吴清单手夹起王仁,什么身法遁术统统抛到脑后,单脚一跺,完全是以碾压的态势一路犁过去。
先前被王仁调虎离山的镜明和尚这会也正巧从后院赶回来支援,和他迎面撞了个正着。
“师叔,后面没有……这什么玩意儿?!”
“统统闪开!”
吴清没有过多废话,砂锅大的拳头携着浑厚的真气向前轰出,顿时将众武僧震得人仰马翻。
在重重丹药符咒神通的加持下,这一拳堪称是他职业生涯的巅峰,已是无人可挡!
“拦住他!”
不光是南安寺,前来观礼的各路高手也是反应过来,一同加入追捕吴清的队伍,一行人浩浩荡荡冲入后院之中。
后院比大殿要小上不少,正中间摆着龙王像,四周摆着供桌佛宝,原本是送圣仪式用的,不过随着众人的涌入,很快只剩下一地狼藉。
吴清再怎么能打也抗不住这么多人的围攻,没出几个回合便被逼入绝境,强撑着宝塔法相顶在王仁身前,焦急道:“到后院了,然后呢?!”
王仁一手握着经书,一手在龙王像上摸来摸去,表情凝重,喃喃自语道:“给某点时间。”
“我给你时间有劳什子用,你看看他们给不给!”
“某又不是禅宗中人,哪那么快上手,要不你来。”
“你他娘的……”
话虽如此,王仁也清楚吴清撑不住太久,一咬牙走到众人面前,大喝道:“诸位且慢动手!某乃淮南道制置司飞舟兵马都头,师承龙门山乾元洞云乡真人,还请听某一言!”
不得不说朝廷和龙门派的名头还是好使的,再加上他说话时以真气相激,声音在后院中久久回荡,各路高手闻言,暂时停下手。
王仁趁热打铁道:“南安寺要办的根本就不是水陆法会!大家别被他们骗了!”
人群中立马有人回道:“你说这话,可有凭证?”
“自然是有的!”
王仁深吸一口气,高举起手中经书:“真相便在这本《僧伽蓝乞食经》上!”
“上头记载的仪轨并非布食三界之法,而是供奉饿鬼所用!”
“南安寺是要把我们所有人都拿去喂焰口鬼王!”
这下连吴清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站错队了,满脸的难以置信,结结巴巴道:“王都头你可真是越说越离谱了……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仁扭头看向他:“你可还记得焰口仪式的来历?”
吴清抠抠脑壳,“好像是什么阿难,什么佛祖之类的……”
王仁一听就知道和这大老粗没什么好讲的,直接了当道:“传闻中焰口鬼王能吞得下三界万物,逼得阿难尊者都束手无策,得佛祖授变食真言才勉力将其镇压,南安寺想要的便是焰口鬼肚子里的东西……”
他攥紧经文,一字一顿道:“陀罗尼须弥界!”
吴清越听越迷糊,愣愣道:“那是什么?”
王仁转而问道:“去过龙门山么?”
吴清讪讪一笑:“哪有那仙缘……”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当口,场中骤然响起佛号。
“阿弥陀佛。”
如觉和尚不知何时下了莲台,眼眸低垂,明明五官未变分毫,脸上却再也看不出半点先前童稚,眉宇间竟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悲悯之感。
如觉?不……是镜通!
王仁道:“住手吧,镜通住持,不要一错再错。”
如觉合掌低声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吴清忍不住上前道:“少在哪儿打哑谜,我问你,王都头说的可是真的?”
如觉没有答话,随行左右的四位高僧却是齐齐出手!
王仁眼皮一跳,当即大喝道:“某想到了!快打破地板!”
吴清脑子尚且没转过来,身体却很诚实得根据王仁的话做出反应,一脚在后院地板上踩出个大窟窿,浓重的水行之气瞬间充斥场内。
龙王像自汴河而出,这后院正是修筑在汴河之上!
然而四位高僧修为高深非吴清所能及,几乎是一息之间便要将他们擒下,说时迟那时快,人群中再生波澜!
“心象碎空链?你是……”
话音未落,那莫名窜出来的高手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先南安寺一步抓起吴王二人,一同钻入水底漩涡。
眼看三人消失不见,有人不由得问道:“镜通住持,非是我等信不过南安寺,只是……那陀罗尼须弥界是为何物?”
如觉与四位高僧相视一眼,忽而张口吐出一枚令牌,双眸微阖作跏趺坐,淡淡道:“那便让小僧邀诸位一观吧。”
随着他一声叹息,笼罩在内坛上方的结界霎时破碎,暴雨冲入坛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