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稍微放朗,雨丝却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义军慢悠悠收拾停当,边抱怨天公不作美,边嘟嘟囔囔起行。
约至午牌,祁苍黄突然传来急讯,说林道子伤势发作,不幸身亡。李笑阳听闻噩耗,忧急攻心,几欲昏厥于地。
轩辕翊忙替其稳住遁光,搀住劝道:“生死有命,请盟主节哀。”
李笑阳哀声道:“师尊鹤驾归去之日,曾叮嘱我等要同心同德,济人济事,此番因老夫谋略不足,害两位师弟亡于他乡,九泉下有何颜面再见恩师?”
群修见之恻然,近前苦心劝慰。玄虚、玄音对视一眼,暗说奇怪,昨日探视时,林道子伤势已明显好转,甚至还赞叹李笑阳疗法得当,怎会突然恶化起来?
李笑阳不像心怀不轨,祁苍黄伉俪跟林道子也无隙,难道真是命该如此!
将星陨落,损失难以衡量,化清弟子沉浸在一片哀哭声中。何足望神情凄怆,心如死灰,再没半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
化清门地处璇玑山脉,有抱庭、百嶂、幽夜、登霞、揽秀、移星等九峰,每峰相隔十余里或数十里不等。
揽秀峰因林峦秀丽,可作接待外宾之所,然而举界修者毕至,拥聚一处有伤风雅,故而登霞峰、移星峰俱安排了宿处。
青丘狐原跟姬氏、夙沙氏和慕容氏安歇在揽秀峰别院里,但胡不夷听说登霞峰还有闲置的客房,遂兴冲冲率领狐修奔来,跟同尘苑弟子瞎挤。
这股黏糊劲令群修暗暗好笑,素闻九尾狐爱憎分明,果如其是。
洛望舒轻笑道:“可惜青丘山和珞珈山相距甚远,不然的话,倒能朝夕相见。”
胡不夷没回过味来,厚颜道:“苑主若不嫌累赘,胡某还真想拖家带口去趟珞珈山,短住个十年八载的。”
十年八载还称短住?估计是青丘狐寿命太长的缘故吧。
阴雷阵阵,天幕似乎被捅漏了,小雨还是淅沥淅沥下不停。
原本这种天气最适合猫在被窝里做梦或者想事情,可惜杜若洲满心骚动,不知从哪弄来几柄印着桃花的油纸伞,偏生要四处去逛逛。
郁律和燕辞均不忍拂其好意,乖乖跟随下山。
想走出痛失挚友的阴影,逛山就要有逛山的模样。
杜若洲满嘴瞎叨叨,一步撵一步在林子里乱走,忽而逗逗猴子,忽而采朵蘑菇,没有李宿雁、蔺皓俩破落户在旁撺掇在旁犟嘴,气氛调节得极其生硬。
绕山环水干巴巴逛一程,郁律、燕辞丝毫不配合,这杜公子又别扭又来气。
忽听燕辞赞道:“肩宽腰细,臀窄而翘,身材还算是峻拔。”
郁律搭腔道:“非止线条健美,人亦英俊,奈何是条光棍,真可怜。”
杜若洲一扫阴霾,回首笑骂道:“俩下流胚,盯得老子浑身不自在。”
燕辞用猥琐的语调唱道:“寂寞的光棍,孤独的光棍,你一棍我一棍全是光棍。”
噗!杜若洲一不小心,连鼻涕泡泡都笑得喷了出来。
林外有条青石铺砌的小道,道旁有座松亭,亭里有一对男女相约见面。
燕辞拿眼偷瞄几下,挠着头讶然道:“夜莺儿和妙湛和尚,这算哪门子事?”
此地偏僻,少有修者路过,但撞见佛子约会女子,到底还是一桩怪事。
杜若洲急忙探头张望,果见夜莺儿踢着亭柱使性子,佛子妙湛一脸焦急,低声下气的出言安慰着。
郁律不喜欢窥人隐私,作作手势,悄悄退去。
眼见未必为实,几人俱知轻重,是以见过则忘,未现半句流言传于人耳。
※
抱庭峰的洞玄宫,是李笑阳清修之地。
宫里花木扶疏,清净庄严,一痕一迹道趣盎然。
焚香道童按惯例点燃盖云香,哈欠连连的倚在香炉脚下打盹时,宫外出现一位不期而至的神秘客。
来客身穿黑色宽袍,以黑纱遮面,视宫内禁制如无物,流云般自道童眼皮底下掠过,跨越精美的园圃,悄悄掩至御座房前。
房内悄寂无声,李笑阳颌部微收,以散盘式静坐云床上行气,其呼吸深匀柔缓,鼻间吸吐着青色云霞。缕缕凝为实质的霞气萦绕周身,宛如神人。
神秘客静候数息,淡淡道:“盟主毫不设防,真当本苑是坦荡人物?”
边说边摘下面纱,露出张怯雨羞云般的娇靥来,来者赫然是洛望舒!
李笑阳唇角漾起笑意,收势起身,示意洛望舒入座,道:“苑主冰心一片,老夫怎会怀疑?”
两人平素交集甚少,但此时观之甚显熟络,看似交情不浅。
桌上有酒,洛望舒提壶满斟一杯独自啜饮,浅笑道:“抱庭峰禁制重重,可惜杀伤力差强人意,跟盟主谨慎的性情不符。”
李笑阳微笑道:“化清禁制皆由林师弟所设,老夫从未过问。”
提及此事,洛望舒轻叹道:“用人之际,盟主应该暂留那林道子一命。”
李笑阳不动声色道:“若说林师弟之死非老夫所为,不知苑主信是不信。”
洛望舒臻首微摇,道:“原掌教探视时,说其伤势不算致命,盟主何必隐瞒?”
李笑阳叹道:“林师弟性情刚直,因所见不同,素与老夫不睦,此事人尽皆知,难怪苑主不肯轻信。”
洛望舒讶然道:“其中莫非另有隐情?”
李笑阳斟酌语句,说出了来龙去脉。
原是林道子贪恋洛音珠,四处搅事,其诸般行径有失贤德,李笑阳置之不理,非故意纵容,而是希望他能悬崖勒马。
不久前,化清门再遇一茬怪事,珍藏极久的仙家秘术无端端外泄,经祁苍黄多番查证,证据皆指向林道子,李笑阳不由兴起清理门户的心思。
鉴于林道子跟伽蓝寺过从甚密,李笑阳未敢轻举妄动,经盘算,选择对其所为视为不见,边制造出怀有抢占仙珠的假象,边虚擂边鼓,欲将同尘苑除之后快。
结合以往的恩怨,林道子不曾怀疑,且两派矛盾越深,其越称意,随后干脆停止作梗,安心坐等渔翁之利。
李笑阳借计使计,在洛望舒应允下,泄露沉舟岛布防图,假装借刀杀人。洛望舒知悉此事,即顺理成章的进驻紫霞山,一则自保,再则问罪。
燕辞挑战郦尘,恰恰是激化矛盾的契机,那时火并的局面一触即发。
林道子谋定对策,不论李笑阳是胜是败,当道出真相,联合伽蓝寺罢免其盟主、掌教之位,然后再图仙珠,堪称手到擒来。
谁知千算万算,不如天算,李笑阳当场认怂,一场祸事潦草收场。
随后,听闻羲爻连结宝藏龙族,大军将临,彼此不得不将阴谋押后。
李笑阳叹道:“原想退敌后,诸事即可水落石出,谁知林师弟带伤而回。虽说恩怨纠葛,到底份属同门,老夫歇了杀心,依旧期望他有朝一日幡然悔悟。至于其遽然离世,死因不知其详,或许跟鸣鸿刀的怪异刀气有关。”
这番言语情真意切,仔细推敲不像作假,倘若李笑阳真欲动手,倒不必拖延费事,仅需在施救时略施手段,即可加速或催动刀气反噬。
洛望舒纤思回虑,蹙眉道:“林道子精通岐黄之术,对伤情变化了然于胸,若说鸣鸿刀气突然反噬,很难取信于人,盟主既未动手,只剩两人难脱嫌疑。”
李笑阳知晓话里所指,坦言道:“老夫亦怀疑是祁苍黄、苏步摇作乱,只是眼下的化清门再也经受不住折腾,况且若无实证,也不宜追究。”
洛望舒意味深长道:“假如祁苍黄真如表面所见那样淡泊名利,潘圣临何必费心巴结。”她不希望此话被错以为是离间同门情谊,故一点即止。
李笑阳默然不语,若有所思。
洛望舒转移话题道:“秘术被泄露给谁?莫非那人就是幕后指使者?”
李笑阳摇头道:“那人行事严谨,未在紫霞山中跟林师弟谋面。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真相迟早会浮出来。”
洛望舒眉心低垂,忽而想起一事道:“寒鸦习得仙净通,盟主可曾留意?”
李笑阳道:“仙净通固然神妙,但跟外泄的仙隐通相比,有云泥之别。何况寒鸦不足以招揽空冥期修者效力,敢笼络林道子的,必是具备雄才的风云人物,如轩辕翊、玄镜等辈,付流云拥有接触仙修的背景,亦须提防。”
洛望舒道:“寒鸦重塑形体后,一改宁折不弯的性情,变得趋炎附势,其战时隐藏锋芒,被逼至危境才施展仙净通御敌,其中必有玄机。”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寒鸦此前差点身陨道消,收敛锋芒符合情理。”李笑阳不以为然道:“此人追寻到佛修遗迹,仙净通从隐罡寺习得也未可知。”
洛望舒未置可否,谈叙一阵,提及晗冰之事。
李笑阳提醒道:“愆阳灵体和冰灵根,两者兼修必有其法,轩辕氏早年间似有先例。此外,传言说陆吾一直寻找愆阳灵体的拥有者,遇之须格外谨慎。”
逐一探讨种种猜想,隐罡寺所获权杖,谁都不识其妙,洛望舒有幸接来一观。摩挲一阵,她凝眉道:“杖端黑晶蕴含至纯至净的混沌气息,却不知其神妙所在。”
李笑阳苦笑道:“玄镜同样未看出端倪,但轩辕氏对此杖志在必得,令人费解。”
说着说着,已是更深人静,洛望舒起身告辞,道:“为避免有心人猜疑,妾身依旧要追究盟主泄露军机之责。”
一应战利物品,所得者可优先挑取数件,剩余的交由义军统筹分配。近日,所获刚刚点算清楚,洛望舒提出此事,恰合时机。
眼见李笑阳愁容满面,她掩口笑道:“盟主切莫敷衍了事。”说完翩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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