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暮色变浓。
战场一隅火浪滚滚,火曜战意蓬发,催使一杆血红宝幡将虚耗困在垓心。
宝幡灵气逼人,喷吐火蛇万条漫空浮游,更布下遮天炎墙尽情焚烧。
虚耗也自不凡,铁扇扇影开阖,异象纷呈,彻底将焚天烈焰隔绝在外,自己则歪不横楞的坐在火海里闭目养神。
别处战火滔天,唯此地两人甚是清闲,眼看众化婴修士各被强敌缠斗难以分身,火曜不由暗暗着急起来。
更急的却是虚耗,其鬼物之身在阳火烤炙之下,安得太平无事?他并非故意隐忍,而是因没有破敌之策,权且装装样子罢了。
捱过盏茶功夫,火曜刚寻思找电霆借几枚雷球助战时,忽听虚耗骂道:“糟老头子贪生怕死,只会四处放火。”言语中分明有一股燥火上涌,
一言即露了虚实,火曜笑骂道:“死鬼,有本事出来打。”边说边催动法力,将火云撩拨得愈加旺盛,虚耗沉默不语,继续硬耗。
钦原缠斗着水湄、土掩,游刃有余。忽听地面传来了欢呼声,循声望去,却见梦精灵们役使木叶索将枯骨兽纷纷捆缚在地,周围精灵奔涌上前,将其剁成了一摊摊肉泥。
钦原见状丝毫不觉得惋惜,枯骨兽群做冲阵之用,换取半数精灵的性命已经足够了。
放眼战场,除零星的木精花魅和暗精灵做困兽之斗外,遍野妖兽几被屠灭一空。
而斗场里声威愈盛,电霆擅使雷击术,在风暖的风灵劲加持下,召唤森罗电剑牵制雀灵等化婴修者。
绵密电剑蕴含着充沛的雷霆之力灌宣而下,触者悉数化为焦土。
雀灵在森罗电剑中穿梭,继而截住风暖厮杀。她驱使疾如飞虹的尖针法宝,针分阴阳,一黑一白,趋时形同鬼魅,退时轻盈似雪,动静之际,诡谲阴狠到了极点。
电霆毫无保留的施展浮雷术,法力流失极快,跟三位化婴修者混战一气,景象岌岌可危。
风暖被雀灵缠住,施救不及,眼睁睁看着电霆被诛灭,化身一缕至纯至粹的清气缓缓消散。
水湄无意中扭首瞥见电霆身亡,同样方寸大乱。钦原乘势镇杀,剑芒暴起泼洒而至。危急时分,土掩舍身相救,亦沦为钦原的剑下亡魂。
※
场上胜负之势渐分,却无人胆敢松懈,因锁定最终胜局的只在于若木之巅相斗的那两股势力。
墨云之上,月明星稀,梦引凭借若木神力的支撑已坚持了很久。在两位空冥修士的持续捶打下,犹能维持不败之局,实属难能可贵。
夜栖飘然若神,形迹时隐时现,他任意跨越黑暗跟梦引贴身斗法,两厢掌指交接,白光黑光迸射、纠缠、溃散,苍穹忽而亮如白昼,忽而坠入永夜。
陆吾峙立如山,双掌移处灵气骤然紊乱,天地间的气氛顿时变得古怪起来。虚空波动,沁出点点大小如豆的晶芒往斗场里涌入。
梦引惊叫道:“天地元炁!”
元炁本是天地间至玄至妙的混沌之气,气聚则万物生,气散则万物灭,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隐微之物。
空冥期修者吸纳元炁涵养肉躯可求长生,然欲化虚为实用以实战,则非空冥大成以上者难以调动。
陆吾韬光养晦多年,修为俨然已达到至高境地,再突破一线进入寂灭期,或能白日飞昇回归仙界。
梦引惊讶之余,内心实是不胜羡慕,无论恩怨如何纠葛,他依旧希望曾经的开明兽能重拾昔日荣光,也好过在人间与草木同腐。
陆吾猜想不到梦引的碎碎念,他凌空连踏数步,无尽的天地元炁呼啸而来,汇成枚白光灿灿的铁拳倏然捣出。
拳影稳重端凝,罡风漫卷,霸道强悍的拳劲被催发得淋漓尽致,这堪称人间最恐怖的杀招,其刚猛无铸的劲力足以摧毁天下万物。
夜栖容颜苍白,不想被陆吾错伤无辜,猛然一个转身投入到黑暗的阴影里躲避。
元炁愈奔行,拳影愈壮大,空气仿佛霎眼间便被抽干。
梦引原本轻灵飘逸的身姿顿感凝滞,其眼中惊惶之色闪动,随即又归于淡然,没有人能抵挡天地元炁的一击,他也不能。
然而梦引没有颁布撤退的谕令,如此境地下,精灵族还能躲到何方他不得而知。小梦九的安然离去让他心怀憧憬,也许有一日,这枚残留的火种也能燃起熊熊烈焰来。
梦引的心境似乎从未如此平和过,他没有怨恨任何人,包括火曜、陆吾,也包括夜栖,即使为这些人的一己之私而付出了整个精灵族的代价。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眼看拳影倍道而行,他极力逼出体内残存的法力形成气盾做最后一搏。
拳影绝尘,那沛莫能御的滔天威势,简直能把苍天捣出个窟窿来。
梦引像一颗倔强的顽石立在前方,其渺小一如尘埃。
忽尔,若木剧震,迸射出万丈豪光跟梦引身躯相交融。
遽尔,梦引气机狂涨,厚重而浑浊的气盾绽放蓝光万道。
璀璨的光芒拂开密云,将战场上下映得一片湛蓝。冰冷丰沛的杀意在旷野中咆哮,直惊得底下人人自危。
拳影呼啸而至,轰隆!
浩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一轮灿烂夺目的光圈在拳盾相接时暴射,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席卷八荒。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刹那间的辉煌,那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力量,那人挡杀人佛当杀佛的霸气非人间所能拥有。
咔蹦一声响,凝厚的气盾支离破碎,梦引如同没有牵线的木偶,飘飘悠悠往后便飞,其周围溢出点点微弱的荧光,却是肉躯已被摧毁殆尽。
陆吾略松了口气,忽见气盾的碎芒纷纷扬扬,奔散中乍然一合朝自己突袭。
他施展逆天神通后气息大乱,精气神三味运转极不和谐。元炁攻击有伤天和,势必会损伤施术者道基,另外,此地饱受战火摧残,灵气稀薄无法及时给予元气补充,让陆吾极为不适。
碎芒披靡而至,在陆吾胸腹间猛烈一撞后便即溃散,陆吾遭此重击,勉力压制在喉间的一口精血喷涌而出。
若木瑟瑟颤抖,临危反扑耗尽它所有的活力,木叶萧萧,凄然走完了旅程,叶落归根是逃不脱的宿命。遍地若木叶一声哀叹,轻轻的化作了尘埃。
待荧光消散,一个与梦引容貌相若的幼小元婴无助的蜷缩在长空里,缓缓酝酿着一丝睁开眼皮的力量。风暖化身一缕清风,充满悲伤的翩然往梦引搂去。
正此时,异变突起,虚空悄然波动,容颜苍白、衣着枯黑的夜栖从黑暗中踏出,狞笑着蓦然出掌朝元婴拍下。
东方,淡青色的天空涂上一抹嫣红,云朵轻轻翻滚着,黎明即将到来。
这是个充满悲哀与仇恨的日子,梦引溘然而逝,让精灵族上下齐齐崩溃了。
尚未痛哭失声,又听神圣不可亵渎的若木发出声哀鸣,忽喇喇,彻底枯萎下去。
精灵全然放弃了抗争念头,切切悲情压在心间,他们呼天抢地,痛哭得不能自已。
火曜跪坐在泥地上泣不成声,扑簌簌滚落的泪珠倾诉着他无尽的愧疚与懊悔,他哭的几近窒息,恨不能将整颗心也挖出来,揉碎、践踏在这片泥泞里。
睿智的精灵王,永垂不朽的若木,俱在这史册留名的一役中悄然陨落。
没有墓碑,也没有祭奠,然而他们的存在却如彗星划过长空,留下过灿烂辉煌的轨迹。
夜栖凝立空中,隐含怒气的目光略有些呆滞,他实在想不透为何若木突然崩塌了。他苦心孤诣皆之付出沉痛的代价欲将若木据为己有,奈何机关算尽竟是空欢喜一场。
陆吾踏足在梦引消逝的地方,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欣喜也看不出悲愁,他这般冷冷的站了很久,突然叹道:“梦引既不得生,神树亦愿赴死,物犹如此,人何以堪!”言下不胜唏嘘。
人生一程又一程,今宵锦衣玉食,他朝西风残照,既见如此高义,怎不让人为之伤情。
眼看精灵悲悲切切,又见遍地白骨露野,一应来敌神情黯淡,默默无言。
唯有夜栖心中忿怒,骂道:“既然如此,这些许族人便留之不得。”
陆吾暗自叹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他刚想说话,忽见底下烛光摇曳,精灵闪动羽翅拥聚一处,脸色怆然的捧着六色霞光齐声诵读道:
曙光冲破云雾;
冷风吹过山巅;
仁慈的圣灵踏虹而来;
拂开云翳,枯荣随缘。
鲜花一褶一片的盛开;
开满林荫,开遍荒原;
眺望云汉,胸怀碧落;
守护着,至死不渝。
恶灵潜伏在暗夜中;
妖魅藏形于荆棘里;
勇敢的圣灵从天而降;
替天行道,叩醒死亡。
光明的种子落地生根;
照亮深渊,驱尽黑暗;
蹈遍风霜,涉过雨雪;
保卫着,无所畏惧......
陆吾喟然长叹,其心中五味陈杂,这犹如古老法典被坚守与遵循的语句,不过是他昔日的信口之言。精灵们继续庄严、虔诚的念诵着,听得陆吾无地自容。
旭日浸透云霞,慢腾腾照亮了旷野。
山河寂静,远山突然飘来木叶的清香,浓重的血腥味似乎被冲淡了些。
木叶之味渐重,钦原诸人贪婪的呼吸着清新空气,却见夜栖眉宇突冷,追风逐电般掠至精灵上空遥遥一掌拍落。
余人忙忙看时,却见精灵置身处有炽盛白光绽放,挟裹众精灵一闪后便销声匿迹,四下寻找,其影杳杳。
夜栖掌力落空,硬生生将地面砸出一个大洞,他脸色铁青,嘎声道:“木精灵!”
从始至终,陆吾岿然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未曾眨过一下,眼看座下茫然不解才缓缓道:“上古典籍中有过模糊的描述,说木精灵诞生于蒙昧的森林深处。然而纵观整个遗荒之野,却从未有过木精灵的传说。或因其身具木精之体,可幻化为一草一木一枝一叶进行潜藏的缘故。”
众人恍然,陆吾冷然瞟了夜栖一眼,续道:“此地之事已了,夜兄别忘了昨日之约。”说罢带领麾下徐徐退去。
夜栖掂着大罗天网和飞星泯灭弓,唇角到底浮起了一抹笑意。
潮湿的荒野尸骨累累,并无人多看上一眼。悲壮的路早已注定了孤独,朝来暮去任由他枯萎化泥,也许到了明年这里又会鲜花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