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时候我会想起清明节。好像每年的清明总是要下雨的,空气里都是湿湿的泥土的味道。上坟的人们断断续续,这条祭奠故人的小路上不再有往日的宁静。
冷雨终是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雨飘在空气里,若即若离,似有若无,飘忽渺远;打在皮肤上,就像游魂对亲人们的召唤,像是为在世的亲人洒下一片雨网,隔断俗世的喧哗。雨声是召唤,雨点是爱抚,游魂,便在这自己织造的漫天雨帘中向他们的亲人诉说自己的思念。这是一场清明雨,也是永久离别后的无言诉说。
我沿着这条小路走去,两旁的泥土里长出了绿油油的小草,抬眼望去,下着雨的天空竟然不再阴沉,反而晴朗无比,白云挂在天上一荡一荡,不知是谁家游魂。一眼就可以望到头的小路旁,居然有两三个十几米高的漂亮的绿色的蘑菇,在雨里静静地高高地挺拔地长着,似乎想要冲破这大朵大朵的白云了。好诡异的景色。
好诡异的景色……
这条小路,竟然通向我十二年前的家乡。
原本的泥土地还是泥土地,两旁绿草却消失不见,立在那里的建筑轮廓,分明是十二年前的老房子,分明是十二年前的村子。
脚步再也不能平缓,呼吸渐渐急促,心跳竟快的无以复加……我的家乡竟然年轻了十二岁……或者说,是我越过了十几年的时光,再次来到这个地方,即使远隔数万里,也让我魂牵梦萦的地方?
眼泪突然之间就流了出来。
这是我的家乡,是我留不住的家乡,也是留不住我的家乡,但是,我们都没有留住时光。我何其幸运,才能在漂泊十几年后,再次回到漂泊伊始的地方,回到还没有漂泊的时光,哪怕,只回来看一眼。
我家的旧房子还在,我们的小学还没有被拆,脚下的黄土地还在,儿时跳过的矮房子也还在……每走一步,心脏便会强烈地瑟缩一下,它跳的越来越快,我甚至能感觉到它与周围一草一木的共鸣,就好像分离半个世纪的老友再相见,我甚至听到它们在一起歌唱的声音,看到它们雀跃的舞步,如漫天的精灵飞舞……
小路上的雨渐渐停了,光景迅速变幻,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独剩太阳猛烈地炙烤着北方的大地,脚下是褐黄的泥土,和我的亲人们邻居们一样的肤色,脚下是坚毅厚实的泥土,和我的亲人们邻居们一样的品格,脚下是安宁的静谧的清香的泥土,和我日思夜想的家乡一样的味道。
我走进一个大胡同,儿时,清晨我会从这里跑去学校,中午妈妈会在这里等我回家。几朵白云下面,我看到自己的老家。
天气变得好极了。老人们几乎都带着马扎出来晒太阳。我看见收破烂的路爷爷正坐在胡同口的石凳上抽烟卷,他好像永远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上衣和黑色裤子。烟气腾腾中,我喊着:“路爷爷!”路爷爷听见了我的声音,回头冲我憨憨的一笑,脸上深深的皱纹在这一笑中仿佛也淡了许多。我也笑着看他,甜甜的喊他路爷爷,却止不住泪眼婆娑。路爷爷是个好人,有时候上学路上赶上了路爷爷去收破烂的驴车,路爷爷就会把我抱上去坐一段。驴车悠哉悠哉地缓缓前行,安详惬意像极了今日暖暖的阳光。路爷爷日子过得不好,但活得高贵,去世的前几天还记得把收破烂的几十块钱还给妈妈,之后,没有任何生病的迹象,路爷爷在一个晚上走了,安详从容好像他只是赶着他的驴车去了远方。
我看见儿时的玩伴,她们欢喜地朝我跑过来,还是八九岁的样子,我看看自己,明明我已经是十二年后的样子了,她们还是认得我!我兴奋地跑过去,和她们一起玩。我们用废旧砖头为燕子搭出两层的小屋,然后去别人家还没有盖好的房子里面玩捉迷藏,之后又爬上很矮的旧房子,下面垛着许多秸秆,我们就一个一个的往下跳,每次都会被软软的秸秆接住,松松软软的很是舒服。我们又去玩泥巴,用小瓶子扣出小山还有楼梯。我们在同伴的奶奶家爬梯子,登木头,被周围的大人边笑边呵斥。她们都是十几年前的样子,像同伴的奶奶,正拿着扫帚赶我们几个的这位,她的头发还没有花白,还有力气追着我们跑;像邻居家的婶婶,她正坐在那里和别人打扑克牌,还没有生病,也还没有化作游魂……
能看到早已不在的旧人,我很感激这个梦境。
路爷爷在路旁招呼我:“上学去不?爷爷正好送你一程。”“上!好嘞!”我熟练地跳上路爷爷的驴车。望着我的旧乡,我想,一定,一定要把它收在眼底,永远记在心里。
好多邻居都在这条小路上走着,邻居婶婶骑着自行车,刚买了一把新鲜的的蔬菜。婶婶笑眯眯的,脸色红润,她笑望着我,同我挥手,同我说话,婶婶骑着自行车走了,远远地还能听到她那爽朗的笑声。在墙角晒太阳的老奶奶也拄拐走过来,老奶奶做的饭很好吃,有岁月的味道,老奶奶笑着挥挥手,拄拐走过去了。我看到旧人们从小路的一头缓缓踱步而来,没怎么停留又缓缓踱步而去。他们大多是老人,他们都曾陪着我长大,给我以爱,给我以温暖,给我以亲情。他们都已经离去,定格在生出野草的坟墓,化作清明雨。
路爷爷的驴车走过那几个漂亮的绿色大蘑菇,已经快要走到小学了。我跳下驴车,路爷爷笑着拍拍我的头:“上学去吧!”我抬头看他,他的脸上是安详从容的微笑,眼睛很深邃,有种阅尽沧桑之后的豁然大气,是超越生死的苍凉圆润。旧人都已故去,带着他们一生的故事,带着他们不为人知的历史,带着他们未与人说的秘密。老人走了,时光也跟他们一起走了。
我站在原地,静静地、久久地凝视着路爷爷,看着他的微笑化为虚无。天空很快阴沉了下来,冷雨又渐渐地落了下来。眼前,漂亮的绿色大蘑菇已经不见,只有小路上的车辙印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但很快这车辙印也消失不见。
上坟的人们仍是不断,我站在这片土地上,土地下埋葬着我亲爱的旧人们。芬芳的泥土气息随清风拂来,是老去的远去的旧人的气息,是故乡的气息。我伸出手去,闭上眼睛,想用身体、用心灵去感受这冷雨。我知道,这是他们的声音,这是他们的爱抚,这是他们无声的告别。
在雨幕中站了一会,我走出去,在小路尽头转弯。平整光滑的水泥地上,再也没有路爷爷驾着驴车走过的车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