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睡得稍晚,醒来便到老方的屋内。老方道:“先不让你画山石。我先跟你讲讲画中的意境与气韵。你看一幅画,无论是山石也好,山水也好,梅花也好,狮子也好,老虎也好,人物也好。总有其神韵,或凶恶、或平和、或傲然,自带一股风骨,若是一幅画风骨没有,那便不能称之为画了。但若得其神,他的笔法反而居于末节了。书画如此,书法如此,武功也是如此。你看人说话,知道了他的真意,那么他说的内容反而不重要了,正是得意忘言。你读过庄子,知道得鱼忘筌,把鱼捕到,便可忘掉了筌。你看人家跳舞,跳得很热闹,用跳舞将情感表达的清清楚楚,至于他跳动的身形,忘得干干净净,正是得意忘形……”
谢无双见他讲到兴头处,手舞足蹈,有些“得意忘形”,暗暗好笑。
老方道:“你看了一幅画,有没有气韵,有没有风骨,这才是重要的。至于用了春秋笔法,还是夏冬笔法,那根本不重要,笔法是小节,可‘相忘于江湖’,神韵是精神,得之便可‘为天下式。’”
这几句话引用的不伦不类,谢无双强忍笑容。
老方道:“就算你一幅画,笔法狗屁不是,但是若是有其精神,那便可为无为而无不为,算做一幅好画了。”谢无双道:“无为而无不为,不画而无不画。”老方道:“对,就是这个意思。不过倒也不能说笔法是末节,不用练习。正所谓百层之台,起于垒土;合抱之木,起于毫末……第二个就是要多看多想,一处有一处的景物,一处有一处的秀丽。江浙的竹林与两广的不同。闽粤之地,常见垂根巨榕,而湖南、江西之地,榕树便不垂根而大叶。正所谓:‘做万卷画,行万里路。’作画与行路倒是不可偏废。你读史书,看到长江天险,得知道怎么个险法?书上说蜀地剑阁之险:连山绝险,飞阁通衢,谓之剑阁。这个连山绝险,飞阁通衢,到底是怎么个连山绝险,那不得看看才知道。可惜了,守拙一生最爱行走四方,游山玩水,将书中之言与眼之所见一一对应。可惜天不假年,要是他在,更能带你去各地走走玩玩。”
谢无双轻声道:“啊?”老方左手一挥,忙道:“说远了,说远了。本来是想跟你说下作画要揣得实情,不可一味胡编乱造,不可将两件不相干的东西摆在一起,便如作文,前面骈四骊六,后面风情小调,不足为方家一哂。还要画画切记落入俗套,一山一水均是固定格式,美则美矣,则又沦为另一境地了。不说了,来,拿笔,教你画山石。画之前,想一想,要画出什么样的山石,巍峨狰狞还是稳重厚实。想好了,再开始落笔。”
谢无双得他指点,画功日益进步,虽然这位老师爱引古语,引得似是而非,令人啼笑皆非。
这天下午又过去找到上清老人的洞中。老人仍是一言不发,带他过去找纪老人下棋。老人坐在高树上,抬头远眺。谢无双落败之时难免惴惴,有时胜了一二局,不免心头得意,却见上清老人仍在树上,浑不在意。
观棋的“君子”依然吐沫横飞、搬唇弄舌,大加剖析棋局,既有王质观棋之专注,又有谢安折屐之觉静,实兼两者之长。
谢无双低头沉思,但觉耳边嘈杂一片,呜呜泱泱,便如蚊虫贴耳、虱子缠身,说不出的烦闷气躁。此刻已至中盘,正是一盘棋中最为繁杂之时,棋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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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相纠缠不清。谢无双勉力落下一子。
此子一落,“唉”者有之,“嘿”者有之,“咦”者有之。“唉”者大失所望,“嘿”者惊中带喜,“咦”者大惑不解,接下来便又是大口放词,讨论这一步的用意,众口嚣嚣,谁也说服不了谁。
谢无双不想听到众人的话,可却如蚊子一样钻入脑中,均觉每人都有道理,又思索了半天,只觉头痛欲裂,难以落子。
草草下子,已是输了大半。众人口中尽是惋惜之词,自夸深谋远虑,步步藏机,只是眼前这个小子见识短陋,东听一鳞,西取一爪,未能将自己妙招一以贯之,终致大局不可收拾。
上清老人从树上轻轻落下,转身便走。谢无双急忙跟上。纪老人高声叫道:“有空再来。”众人尚自议论不休“下次你听我的,保赢。”“你看看,这棋前面你听我的,下得多好。后面,唉……”
上清老人让他回到房中。谢无双坐在屋中思索棋局,找出棋盘棋子,慢慢复盘,何处别人说了什么,自己下了什么,这步是高是劣,逐一思考。过了一会,对于这盘棋的胜败得失已是心中雪亮。
第二天一早,又来到徐无涯的房中。徐无涯见他过来,道:“来来来。昨天老方教你什么了?”谢无双简要说了。徐无涯道:“这个画画一门,哪比得我诸子百家,各领风骚。来来来,今天我们讲韩非。韩非你看了么?”谢无双忙道:“看了。”
徐无涯道:“看了就好。韩非乃是韩国公子。这个出身便与墨子不同,出身贵族,便有了虚,什么三口之家、五口之家,他可不管你这些‘实’的东西。那么他想的是什么呢?”谢无双道:“他目睹战国末世之乱,有感于韩国之弱,遂著书以明之。书中文风锐利,写得真好。里面‘以乱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顺者亡。’‘故用赏过者失民,用刑过者民不畏。有赏不足以劝,有刑不足以禁,则国虽大必危。有功者必赏,有罪者必诛,强匡天下,威行四邻。’ 韩非之文风,贯用排比,大气磅礴。
徐无涯道:“这些都是小道……”谢无双低声道:“知道,得意忘言、得意忘言。”徐无涯道:“这个是老方教给你的?”谢无双点了点头。
徐无涯道:“别听他的,什么‘得意忘言’?我们要‘得意记言’,遇到言之有物的华彩文章,那可得背个三天三夜,非得背下来不可。” 谢无双莞尔一笑。
徐无涯道:“又扯远了,接着说韩非。上次我们说苏秦、张仪使六国言听计从,那么说的话必然是六国感兴趣的。韩非这个人,写的两篇《孤奋》《五蠹》传至秦国,秦王惊曰:‘寡人得见此人与游,死不恨矣。’可见他的话令秦王深以为然。既然如此,那么就得知道当皇帝的最关心什么事?”转眼望着谢无双。
谢无双道:“近日读史,古之帝王最关心两点,一是长生,二是揽权。”徐无涯露出了欣喜的笑容,道:“正是,长生我们暂且不去管他,就说揽权,揽权这两个字也不太妥,不如说占权,占位权力的位置。这样就能立于高山万仞之上,得之于势,不责于人,谁也不能把权力拿走。”谢无双道:“权已得到,便不用揽,还是占权好。”
徐无涯道:“我接着说,可是你身为秦国国君,身处战国纷争之时,祖上又都立下大志愿要与天下争衡,以雪前耻。孝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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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王、昭王等国君锐意进取,商鞅、魏冉、范雎等人又能因时制宜、因势制宜,想出种种办法以图强。到了秦始皇内权已稳,便图谋外权,有内有外谓之权嘛。”
“那么韩非的立场最主要的一点,便是稳固秦始皇的权力。这个权力既包括内权,让秦国大臣俯首听令,为自己安心谋事,也包括外权,怎么征服六国,一统天下。你说吧,怎么稳固?”
谢无双一怔,书里是写了不少,但是此刻骤然想出一两条来,却是不得要领,摇了摇头。徐无涯道:“读书,读书,就是要把厚书读薄。你看那个书厚厚一本,写了一篇又一篇好像很多,其实想说的没多少,有许多是例子、是排比,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话。你要从字缝中把意思读明白了。”
谢无双忙点头道:“以后我读书一定认真,从字缝中把意思琢磨明白。”徐无涯道:“除了认真以外,还得从书里走出来,‘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万物走他们的,我们在一个静的位置上看。你看,就以韩子为例,他是以一个书生去秦国谋差使,那么如何打动秦王,必然说的就秦王最关心的内容。秦王最关心什么?当然是振长策以御宇内,鞭笞天下,威振四海。那么两个人的话题必然是从这里展开,看出这一点,书里的条条框框,不就明明白白,一目了然了么?《说难》、《初见秦》,便是韩非刚去时对天下局面的分析;《五蠹》是说有五种捣乱的人务必要除去;《爱臣》是说如果臣子太富、太贵、太有权势,就会威胁权力。《二柄》是说二种权力都要牢牢抓住。”
谢无双道:“是赏与罚么?”徐无涯道:“他说的赏与罚,就是赏与罚么?不会想多一点?”谢无双道:“那还有什么?”徐无涯道:“赏与罚、内与外、阴与阳。”谢无双道:“内权与外权,我知道。阴与阳是什么?”徐无涯道:“阳权,看得见的权力;阴权,看不见的权力。一阴一阳谓之道,万物负阴而抱阳。另外,内权与外权,你也要看情况。内可以理解为国内,也可以理解为宫闱之内。外可以理解为国外,也可以理解为宫闱之外。一个宠信的妃子,与一个信赖的大臣互相勾结,那么这两人有内有外谓之权,就能做出许多事情。有些东西,还是你自己领悟有乐趣,这也正是读书的乐趣。别人跟你长篇大论说得再多,也是味同嚼蜡,没什么味道。”
徐无涯道:“是以韩非从秦王最关心的权力入手。权力窃取方法有二,一是宫廷窃权,二是底层造反。宫廷窃权那是《爱臣》和《二柄》。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主妾无等,必危嫡子;兄弟不服,必危社稷。说的是什么意思?就是说如果一个臣子权势太大,那么皇上的位置就不安稳了,皇上的位置不安稳了,权臣的心思就活泛了,权臣的心思活泛了,皇上的位置就真的不安稳了。不来没什么事,可权力之下,谁能保证友好如初,不动歪心,又有谁能没有猜忌之心呢?你说对不对?”
“是以人臣太贵必易主位,这是守住宫廷大门的第一道关,不能让人臣太贵,若是形成尾大不掉之势,那谁听谁的真不好说。皇上要使人、用人,如果两柄没能抓在自己手上,拿个筷子比自己手还重,根本举不起来,那还怎么运御群臣,号令天下,怕是这碗饭都吃不成吧?”
谢无双见他讲得通俗明白,深为钦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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