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谢无双来到徐无涯房中，道：“孟子之辩才，全在于机锋转语上，什么五十步笑百步；挟泰山以超北海，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徐无涯嘿然不语。谢无双奇道：“我说得不对？”徐无涯摇了摇头，道：“若说辩才，孟子实在不算太好。”谢无双一怔，道：“人都说孟子好辩，怎能说他辩才不好？”
徐无涯道：“别的不说，就说《孟子》开头第一句话，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谢无双道：“后面的我知道，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徐无涯道：“这就是了。梁惠王已经明说了，将有‘利’吾国，孟子却说何必曰‘利’，仁义而已矣。就这一句话，话说死了，一个说利，一个说义，牛头不对马嘴，那是完全对不上。孟子常常几句话就让对方下不来台，更别说能听进去了。”
谢无双若有所思，皱眉道：“是吗？”徐无涯道：“那当然了。你看他到处宣扬仁政，别人说的不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货，寡人好色’，就是‘王顾左右而言他’，要不然就是‘勃然乎变色’，还有就是‘吾昏，不能进于是矣。’如此种种。你看孟子高谈阔论，雄辩滔滔，意气风发，可根本没有人听他的。”
谢无双自幼熟读孟子，被孟子风采气度所折服，信之不疑，此时经他一剖析，登觉头头是道，难以驳斥，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徐无涯道：“既然孟子不能使别人信服，谁说的话能使人信服？我们来学学《鬼谷子》。鬼谷子这书简单，我举其大略，剩下的你自己看。与别人交谈，想让对方听你的，就一定要谈对方关心的事。他一关心，就上套了，这一上套，你就可以随便加佐料。正所谓‘此一一是非，彼一一是非’，一正一反，怎么说都对。还以孟子为例，君主要听利，孟子就先说利，然后慢慢拐到仁义上去，最后就是仁义就是利，利就是仁义，这王那王岂有不乖乖就犯之理。”谢无双道：“我明白了，这就是说话的技巧。”
徐无涯道：“兵法、辩法原本同理，都是讲究四个字：‘抵隙而入。’只不过兵法是通过兵力的查探；而谈话是言语的试探，这就需要把别人的心门打开。《鬼谷子》说：“口者，心之门户也；心者，神之主也。君主的想法并不是那么好猜，就要反复揣测他的想法，知道他到底想什么，然后再去说服他。”
谢无双道：“这些都是离君主很近的人才能知道的，可是，像苏秦这样，把天下六国说服一致抗秦，这个又靠什么呢？”徐无涯道：“这个问题问得好。这就需要量权。何谓量权？曰：‘度于大小，谋于众寡，称货财有无之数，料人民多少，饶令有余不足几何；辨地形之险易……就是将一国的形势摸得清清楚楚，再根据国家形势跟君主一一分析。里面还有一些具体的办事的方法，什么善反听者，乃变鬼神以得其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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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东西你自己看一看吧。下午我们师傅带你过去练武。”谢无双一喜，随即又担心自己学不好武功。
当天下午，徐无涯、老方与谢无双一起来到上清洞外面。徐无涯道：“进去吧，没事。”谢无双战战兢兢，缓缓向前走去，回头向后望了一眼。徐无涯道：“没事，进去吧。”
洞内听得水滴之声，谢无双来到黑漆漆的洞中学武，心中惴惴不安，上清老人双腿缺失，行动不便，如何教法，亦是茫然不知。
“来到这坐下。”声音苍老凄凉，正是那上清老人所发。谢无双缓缓坐到面前的石椅上。上清老人道：“再往前坐一点。”谢无双见他眼皮闭上，不知他如何知道自己位置，依言坐下。
上清老人道：“我那俩个徒弟都教你什么了？”谢无双道：“教了正反之道、虚实之理。”上清老人道：“想当年我也是这么教无涯的，这一晃……唉，古语说得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可不正像那个草扎的狗么，转眼便是风烛废人了。”摆手道；“你先坐吧，闭上眼睛。”谢无双慢慢闭上眼睛，一时寂静无声，过不多时，又听到水滴入潭。
过一小会，谢无双道：“师傅，什么时候练武啊？”上清老人道：“既然你是守拙选出来，叫我师傅，那你就叫吧。”
又过得片刻，上清老人道：“让你静坐自有用意，其中道理，你回去问问他们无涯吧。”谢无双依言而行，闭上眼睛，坐着不动，耳听得水声一滴一滴滴下，初时头脑里想着思绪纷飞，渐渐头晕脑沉，慢慢睡去，醒来之后，脑中一片空白，再无一丝杂虑。
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分，只听得一个声音道：“好了，你回去吧。”谢无双站起身来，认真作揖拜谢，转身离开，回去找徐无涯问了。徐无涯笑道：“这个简单，《老经》有云：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一杯水慢慢放在那里，自然杂物尽沉，清浊分明。师傅教你做的只是第一步，你要像一杯水，缓缓沉静下来。‘静为躁君，清静为天下正。’做任何事的起点一定是安定沉静。走一步跳三步，那样的人走不远，正所谓‘企者不行，跨者不立。’你越沉静就走得越远，你明白吗？”谢无双道：“我明白了。”
老方进来道：“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当时学画时，师傅就让我站在山坡上往下看，看什么都行，连看了一个月。”
徐无涯道：“慢慢沉下心来，安安心心地坐着，什么都不要想，时候到了，自然就会教你武功，这事可急不得。”谢无双点点头道：“反者道之动，越是要干动的事，反而是要先沉下心来。”徐无涯拊手而笑。
老方道：“来看看我这幅《百鸟图》怎么样？”徐无涯道：“哪有空闲看你的百鸟图，我们今天来讲墨子。”老方道：“才讲到墨子？法家韩非什么时候讲，儒家什么时候讲？”
徐无涯不去理他，拉着谢无双回到房间里，说道：“前些天让你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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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这书本身也没什么好讲。《墨子》这部书是墨翟及后期墨家之徒写的。那么墨子之徒都是些什么人？有人是手工匠人，也有人说是刑徒役夫，可不管怎么说，墨子的门人都是社会最底层，那么《墨子》一书，便是代表最底层人的想法。”
谢无双仔细听着，觉得他从作者入手讲书，与之前讲法却又不同。
徐无涯拿起一个茶碗，又道：“既然知道最底层人民的想法。那么便可知其思想梗概，我喝口水，从头说。”
他喝了一口，又兴致勃勃讲道：“《墨子》一书，大谈兼爱，即为人人互相爱别人，此思想便最能体现社会最底层人士的想法，盖底层人民长期生活在一种艰难痛苦之中。正所谓：‘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勤苦如此，尚有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生活如此艰辛，最底层人民当然希望营造出一种人人平等、互相关爱的美好世界。其次，讲‘非攻’，即为不要攻伐别人，减少战争。‘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战争一打，那便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妻离子散。虽然他是提倡如此，但往往事与愿违，那个时期打仗不知道打了多少。于是他只能大修守具，研究守土之法。其实攻、守实为正反之两面，墨家大肆提倡非攻，即我不攻敌，敌亦不攻我。此想法斯则善矣，乃是对当时社会精神有所阐发，非为兵法攻占之理，此点不可不察。
谢无双露出疑惑神情。徐无涯知他不太明白，笑着道：“匈奴当年侵我北方。胡人远在塞外，往来迁徙不定。我若驻兵取守势，沿线既广，势力便孤，且多无益之兵，实在耗民耗财。万一边地有患，发兵救之，兵少则不足，兵多则敌退，从之如搏影，哪里能找到敌人？这时便不若集全国之精兵、器械、粮草，深入腹地，与敌军主力决战，一举荡平。此种攻敌方略自比畏葸自守为优。墨子说‘非攻’，此时我便说‘要攻’。”
谢无双露出佩服的眼神道：“果然，正反之道其用无穷。”徐无涯道：“我问你一下，除了兼爱、非攻之外，墨子做为最底层人士的代表者，还应当注意或是提倡什么呢？”
谢无双摇了摇头。徐无涯道：“生活上的。比如，皇帝有一副象牙筷，那不能用泥碗、土碗吧，得用白玉碗、犀角杯吧，有了白玉碗、犀角杯，那不能住卑宫陋室吧，那就得建宫殿吧。上面逞其私欲，下面苦号无门。那么，你猜出来了么？”
谢无双道：“我猜出来了，让人们省着点花。”徐无涯又是一笑，道：“省着点花？人家叫‘节用’。不对，‘活人叫节用’、‘死人叫节葬’。对了，说到死人，孔子信不信有鬼？”
谢无双道：“子不语力怪乱神，他不说鬼。”徐无涯道：“墨子代表社会最底层人，是相信有鬼的。《明鬼》一卷便讲了鬼。他的立意不离其阶层，你猜猜他是怎么说鬼的？”谢无双摇了摇头。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