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高青阳去公社上初中这件事情，高明远有些顾虑。因为公社那边有个革委会，张光耀现在是正儿八经的革委会的人了。
虽然这人没跟高青阳正面打过交道，但是作为当爹的人，心里担心确实在所难免的。
开学之前父子俩私下谈了谈。
高明远跟高青阳讲了一些公社那边的事情，让他大概的明白眼下的局势，高青阳给他宽了宽心：“爹，你放心好了，我是去学习的，别的事情我都不会去沾的，不会有什么问题。”
嘴上这样说，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明白，有时候你不找麻烦，麻烦它是会自己来找你的。
九江公社下面十几个大队，初一的新生一共才招了六十几个人。分了两个班，高青阳在一班。
宿舍就在教室后面，一排红砖青瓦房，一间挨着一间。
刚刚复课第一年，初中两个年级，一共才三个班，一百个人都不到。
除去公社附近，早晚能赶得上不住校的，住校的就是离公社稍微远一点的。大通铺，一个屋六个人，也不算是多宽敞了。
大通铺一面墙，进门过道尽头放了一张四方桌。茶缸子，牙刷饭盒等用具都摆放在上面。
热水壶没有几个人拿得起，宿舍里面六个人就两个人带了，高青阳就是其中之一。
洗脸洗脚的搪瓷盆都放在床底下，盆子底上写着自己的名字或者各自打着自己清楚的独有标记。
男孩子的友谊来相当的快，互相报了名字就算是熟悉了。
高青阳在靠外面过道的地方安顿好，从边上往里面依次是向学成，周亚军，雷国梁，潘云清，萧荣贵。这些都是来自九江公社下面各个偏远的大队，学习都是佼佼者。
九月一号二号报名两天时间，高青阳是二号去的。
高明远帮他背着铺盖卷给送到学校门口，本来还说顺带给报个名，被高青阳拒绝了。
“我自己能行，我上小学都是自己报名，这上初中了还倒回头了。”
高明远点头：“行行，粮票跟钱你记得装好，要吃饱，别省着，你那个身体吃不饱不行。别回头不好了你娘又叨叨。”
他特意去给换的粮票，换了不少。一个星期才回去一次，除了粮票，还要钱，还从家里带了干粮。
他每年年底都有半斤菜油补贴，基本上都舍不得用。这回胡惠英用了好些，用菜油炒的青辣椒泡菜和椿芽，装了满满一罐头瓶子，又给蒸了杂面馒头。回头馒头放饭盒里面去食堂找人帮忙热一下是不需要钱的，就着盐菜和开水，吃起来也怪香。
“要是有啥事情你给我带信，或者去找李书记邓部长，你认得的。”他还是不放心。
高青阳道：“我晓得了，我在学校肯定是以学习为主，不会有啥事情的，你放心好了。”
高明远不放心也没办法，孩子大了，也不能一直放在眼面前。
宿舍六个人，高青阳年级是最小的，最大的是周亚军，今年十七了。
向成学潘云清两个家庭条件算是好一些，跟高青阳一样，都是从家里带了钱票和干粮。另外三个人那都是从家里背了粮食，到学校按顿交给食堂。
学校跟公社几大部门连一起，共用一个食堂和锅炉房。
高青阳当天跟宿舍里面的人都没去食堂吃饭，而是打了开水一起啃干粮。
干粮都是走的时候刚刚准备的，这会儿还新鲜着，吃起来正好。加上这会儿天还怪热，东西坏的快，不吃是不行的。
下午几个人约着出了学校去外面转，高青阳混在里面也跟着一起，一副初来乍到的样子，逛遍了供销社肉联厂。
到了晚上睡的时候，集体宿舍的特点就来了。
熏的人脑子发晕的脚臭味，哪怕一个个都难为情的去洗了屋里味道也半天都散不了。
蚊子猖狂的叫嚣乱窜。
没一会儿呼噜声就起来了。
高青阳用铺盖蒙着头，一会儿就捂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他向来是早睡早起，每天早上天麻麻亮就要起来锻炼，但是换了新地方怎么也睡不着，加上下午开水喝的有点多，起了两次夜，第二天早上睡了个大天亮。
宿舍里面的人都没睡好，完全不复头一天刚来的神采奕奕，直到去打了水洗漱了，才清醒过来。
晨跑是不行了，时间来不及了。
高青阳不想开学第一天就迟到，喊了一声：“走了，去教室了。”
新学期正式领书上课第一天，都积极的很。
关了宿舍门往教室里面跑。
一班一共三十二个人，女生只有四个。
这种都是家庭条件很不错学习也很好的才会来上初中。现在普遍上学都晚，女孩子小学能上完那至少也十六七了，都要留在家里干两年活，然后顺带的给找婆家了。
也没人排座位，高青阳进教室看了一眼，然后在正对讲桌的那一列第二排坐下来。
作为同样带了热水壶，并且有了一起去打水的交情，向成学也跟了过去，和他在一张桌子上坐下来。
刚刚坐定，几个年级相仿的男娃儿跟着两个女学生说说笑笑的就进来了。
开学第一天，大家还是比较积极的。
初一的班主任姓何中书，是个二十来岁面向很和善的年轻人，头发微卷，梳的一丝不苟。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白衬衫，黑色的涤纶裤子，看着很是板正有精神。
之前的运动闹太厉害，原先学校里面的老师被下放的下放，挨批的挨批，就算躲过的也没胆量没心思再来了。
何中书家就在公社，上半年刚刚从师专毕业，然后回来就被举荐到了公社初中教学。
进教室喊了一声：“来几个，帮老师抱一下书啊！”
作为跟老师套近乎的第一件事情，高青阳还是很主动的。
他起身跟了出去。
何中书还是上辈子记忆里的样子，脾气好，爱说爱笑，懂的也特别的多，算是那会儿他很喜欢的一位老师了。
但是结局却不是那么好。
高青阳记得初二的时候，何中书被举报，说跟女同学乱搞男女关系，然后被弄去批斗，最后还判了，劳改两年。
那个女同学，就是他们班上的那四个其中一个，叫陈爱华。
学校改革伊始，初中三年变成两年，领导人《五七指示》对教育改革的设想是：学生要以学习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学校的现象不能再继续下去。
这种影响对于偏远的九江公社来说影响不大但不代表没有影响。
在领了各种的课本之后，大家彼此熟悉了一下，第二天学校就接到通知，初一年级的学生全部都弄去武装部民兵营进行拉练。
所谓的拉练，就是消防民兵营里面的一系列训练，突击，疾行等等。
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按着要求拿着棍子当枪杆，迈着整齐的步伐前进，嘴里喊着嘹亮的口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单日至少五公里的路程，这是拉练最基础的。
武装部的邓部长亲自上阵操练他们，除了这个，还有基础的拳法，俯卧，对抗。
可以说，这是九江公社近二十年来第一次最具有意义和水准的拉练，和正规的训练相差不大。
高青阳却并没有打算借此机会展露拳脚，因为他并不想走上辈子那条路。
所以，不管什么，他都很中规中矩。
训练的强度真的大，山区的孩子，都是上山下河的野习惯的，依旧吃不消。
高青阳也不比别人好哪去，只是没有前世一开始那么差而已。
礼拜六下午才放假，学校里面的学生都得回去，他往回走路的脚步都是蹒跚的，感觉跟被人痛揍了一顿一样。
他都这样，其他人可想而知。
但是没有人退缩，精神气还是非常的足。
到沮水河边的时候，天都快黑了，老远就能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河对面的石头堆上，身边放了个筐子，筐子里面装满了草。
高青阳的脚步一下子加快，隔着河在那喊：“阿茶！”
阿茶站得高，自然早早的看见他，站起来朝他挥手，看着他要过河了，把筐子背起来往下面的路上走。
等高青阳换了布鞋穿着草鞋过河，她已经到河边上了：“你们礼拜六也要上一天课吗？咋这个时候才回来呢？”
高青阳道：“刚刚开学要训练，所以放学晚。你专门在这里等我？”
阿茶摇头：“没有，我割猪草呢，也准备回家了，刚好碰见你。”
她才不会承认，上学放学没人跟她一起了非常不习惯。晓得高青阳今天回来，吃了中午饭她就往高家去了一趟，但是高青阳没回来。下午又去了一趟，依旧没见人。所以她干脆就到这边来扯草，看看能不能碰到。
这会儿队上已经忙了，都在忙着收早苞谷。能干活的都下了地。
阿茶还是不愿意去浪费时间跟在大人身后捡苞谷，有时间就割草交任务，放礼拜就去山里往家里扒拉东西。
高青阳揉了揉她的脑袋，伸手去拿她背着的筐子：“我帮你背吧！”
“不用不用！”阿茶瞅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摔跤了，我看你走路的姿势都不太对劲。”
高青阳干笑两声：“没有摔跤，初中要跟武装部的民兵一起训练，刚开始有些遭不住，现在好多了。”
他技巧虽在，奈何底子不好，能有现在的状态已经相当不错了。
说完，问阿茶：“咋样？二年级了，学习能不能跟上啊？”
阿茶点头：“能啊，暑假你不都教我了吗？我跟你说，我们班又多了两个人，是原来二年级留级下来。”
高青阳道：“留级可不好玩，浪费时间又浪费钱。咱们不管干啥都要用最短的时间做好，一次稳当，不要返工。”
说完话锋一转：“回头，明天把你这个礼拜的作业拿来我看看。”
阿茶顿时不开心了：“刚回来就检查作业，你不累吗？”她啥时候不认真了，朋友之间的信任呢？还能不能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