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部那个大操场人满为患,围成了一个大圈子,阿茶跟着高青阳从人群中挤进去,扒着缝隙朝着中间那里看了一眼,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都是熟人啊!他们的老师!
就看了两眼,高青阳就拽着她往出走。
阿茶不乐意,撅着屁股使劲:“你别拽我,我再看看。他们绑***干啥?王老师也在,为啥要被绑?脖子为啥要挂那玩意?”
上一回她在自家生产队上看见过牛棚子的那两个人也是这样,那会儿她听人说那两个是坏分子,是干的坏事,所以才会那样整。
但是他们的老师又不是啥坏人,凭啥要被这样整呢?
她想着自己上学来的时候,她的老师发给她新书,帮着她在书上写的周阿茶三个字,又想着老师看她冻的脸发青,伸手去帮她捂手。
想着下大雨的时候几个老师送他们到河边,还是李明奎背着她去河那边的,那时候老师的肩膀好温暖,好结实啊!
可是这会儿挺直的脊梁愣是是被脖子上套的那块木板子给拽下去,颓废,萎靡不振的人让人不敢相信是那个说话笑容满面,意气风发,哪怕只是一位小学教师也一样有理想有抱负的***。
阿茶的眼睛胀的厉害,鼻子酸的不行,只觉得看着被围在坝子中间的那几个人心里比她自己挨了打还要难受。
她就不明白了,为啥要这样对她的老师。
高青阳道:“你不要管,那不是你能管的事,那不是我们任何人能管的了的。”
“可是老师他们不是坏人,他们没有干坏事。”
高青阳点头:“嗯,是的,他们不是坏人。但是我们这会儿管不了。只能等我们长大,以后有出息了之后,才能帮得了更多像他们这样的人。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送他们走,最多再谨慎一点,帮他们出一口气,你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阿茶虽然不知道他要干啥,但是心里那股火气到处乱窜,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恼火,能出口恶气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队上这几个老师,王兰芝跟自家男人扯了离婚证,写了断绝书,把孩子都留给了男人。
她婆家没啥大问题,有问题的是她娘家那边,她不能因为自己自私的去连累自己的男人和孩子。
断绝书一写,她跟这一家子就没啥关系,下放也好劳改也罢,她一个人受着。
李明奎也要跟他媳妇离婚的,但是他媳妇死活不愿意,带着三个孩子跟他一起下放,到时候就到宁远县那头往长工市去的那片山里头。
那有个叫牛头岭的地方,是三线建设选中的地方,这会正开始新建,他们到那里去支援建设,顺便劳动改造。
李先锋没走,他年纪大了,不想离开自己的家,留在队上愿咋弄咋弄吧!
他这一辈子没干过啥缺德事。虽然文化水平不是特别的高,但是教书育人的事情他从来都是放在心上去做的,谁也没想到老了,都快退下去了,还能遇到这种事情。
被人剃头,挂牌子,指指点点,丢先人哩!
他本来也是要写断绝书的,但是家里的娃儿不叫写,坚决不愿意。这也算是他内心的黑夜里亮起的唯一一盏明灯了。
大队这边闹腾完天已经漆黑。
李明奎他们今天暂时不走,但是已经接到了通知,这个礼拜之内,也就是年前,必须动身去安顿他们的地方。
竟然是最后一个年也没法在自己家里过了。
不过就眼前这个情形,就算是在家里也是惶惶不可终日,没有哪一个能安安心心的过个年的。
高青阳实在是不明白,像张光耀他们这群小兵脑袋到底在想啥。天寒地冻的在家里烤烤火捂捂被窝不安逸吗?折腾起来有意思吗?大老远的跑来喝西北风,喝够了打着火把又往回走,说说笑笑的跟打了鸡血似似的,好像真的干了啥不得了的事情在弄什么宏图伟业一样。
人都说有人读书是读到脑子里心里去的,有人读书那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大概说的就是这样一群人。
等到到了公社,这群人才各自散的往回走。
张光耀刚到岔路口,没走几步突然警惕的转身,他好像感觉后面有人在跟着自己。
结果这一转身,眼前突然一黑,火把的光亮都不起作用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啥玩意罩住了他的脑壳,不等他吆喝出声就被捂住了嘴,连喊叫都没来得及就被人好一顿拳打脚踢,疼的他只能呜呜呜的,随后后颈窝一股子剧痛,一下子昏死过去,没了知觉。
高青阳咬牙拖死狗一样把他拖到田坎上,一脚之后从田坎上给踢了下去。
由始至终没发出一点声音,随后伸手拽着阿茶,摸黑就往队上跑。
等他跑出老远,阿茶觉得安全了,才开始喘气:“他不会死吧?”
高青阳道:“那就看他命大不大了。”
这种天在外面冻一晚上,就算是要不了命也得脱一层皮,保证他睡个十天半个月爬不起来。
至于会不会有人怀疑?他是不怕,他跟阿茶才多大呀?没有人会想到他们会跑去公社那边对张光耀下黑手。
会不会连累到他爹?那就更不可能,张光耀又不是在他们队上出事,有事的时候他爹还在队上,那么多社员可以作证。
再说这一群人,这大半年横行霸道的得罪的可不止是一个两个,被人下黑手再正常不过了。要不是怕连累别人,依他那口气他也想给那个瘪三剃个阴阳头,脸上再画个王八。
不打这一顿难以平衡他积攒了两辈子的怒气,这群畜牲,要是杀人不犯法,他恨不得拿刀一个一个的都给捅了。
等两个人抹黑跑到到大河边上,高青阳喘着气脚步子一顿,老远就看见两道火光在桥头忽闪忽闪的。
阿茶愣了一下,看着前面拽了高青阳一下:“你看,那是不是鬼火?”鬼火从柏树坡漂出来了,飘到大河边上来了。
高青阳拍了她一下:“别乱说,哪来的鬼火?”
嘴上这样说着,他心里其实也不太确定,毕竟他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会儿还能活过来,让他这会儿理直气壮的说没有鬼,他都有些说不出口。
两个人正在嘀嘀咕咕的就听见高明远的声音:“还不过来还在那干啥?桥头的西北风好喝是不是?”
阿茶看了他一眼,哦豁:“我们是不是被发现了?”
高青阳没吭声,拉着她在满是石头的河道里一脚深一脚浅的朝火把跟前走去。
到跟前阿茶才看见不只是高明远在,她爷爷也在,两个人一人打了个火把专门在这等他们的样子。
周汉青没开口说话,倒是高明远,气的手指头戳着高青阳的额头,指了他好几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回去再给你算账!”
高青阳耷拉着脑袋,缩在军大衣里面不吭声。
阿茶跟在后头看看他又看了看高明远,喊了高明远一声:“表叔你要咋收拾高青阳呀?我们俩又没干坏事,就是回来的晚了一点,以后我们保证不回来这么晚了。啊,不对,保证晚上不瞎胡跑了。”只要他们俩都不说,谁也不晓得他们干了啥。就是有人知道也不能承认。
高明远哪是这么容易被胡弄的,哼哼两声:“这是瞎胡跑的事吗?你们两个胆子大的干了啥不用我这会儿说了吧?”
阿茶还在那装糊涂:“我们干啥了?”
周汉青拍了她一下:“不许接长嘴。”年纪不大,心眼子不小。就这么点大的黄屎娃娃还想糊弄大人,怕是还修行不到家。
阿茶悄悄瘪嘴。一路相对无言。
直到回了队上,分开走之后,高青阳这才跟他爹开口 交代。
“不会怀疑到我们任何人身上的。他们都是我老师,教了我好几年,可是到这会儿我却没法替他们做任何事情。”
上辈子这个时候他没办法,这辈子依旧束手无策。哪怕他早早的提醒老师购买HB书,戴胸章,甚至提醒家里不该留的东西该丢的丢该捐的捐,但是依旧没有起任何作用。有些东西是摆脱不了的,该来的都来了,与上辈子没有任何的不同。
高明远叹了口气:“你这一天到晚的叫我咋说你才好,人一辈子活着哪能没有磨难,哪能不受委屈。”
高青阳道:“这跟受委屈不一样,这是侮辱,这是硬生生的打折了他们的脊梁骨。”
高明远拍了拍他那尚且稚嫩的肩膀:“好了,这个事情到此为止,明天他们就要走了,以后都不一定见面。你们师生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你的心意到了,以后这个事情就不要再想不要再提了。”
高青阳应了下来。
这边下放的人刚刚走,冷水沟生产队也开始开会。
阿茶现在对这种热闹再也提不起任何的兴趣了。高青阳约了她上山去砍柴,这回跑的又远的很。两个人都说好了,从家里带了东西,高青阳还带了一个黑瓦罐,带了盐,还有一个他爹好久都没用过的铝铁饭盒。
阿茶从家里拿了红苕,又把熏的半干的肉弄了两坨塞筐子下面用草盖着,生怕上山找不到东西吃要饿肚子了一样。也拿了一个她爷爷收了好多年的吃饭的家伙什。
边往山上走边问高青阳:“我们这样弄真的没啥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