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包初六拖了一个行李箱,再背上一个咖啡色的双肩包,最后环视四周,依依不舍地锁上房门,离开了她在这里住了三十五年的房子。走到楼下,令她十分意外的是有十多位街坊都站在门口说要送她。有的手捧鲜花,有的手拿巧克力和蛋糕等食品,再三表示了敬意和不舍,又拦了一部的士,嘱咐司机一定要把初六阿姨送到车站,包初六和众街坊一一拥抱、含泪而别,坐上停靠在路边的的士。
包初六坐上了从广州到宁兴的大巴车。和四十年前离开宁兴到广州相比,大巴车更漂亮和宽敞了,服务员给每位乘客送上一杯单丛茶水,还告诉大家汽车中间门设有卫生间,方便有需要的乘客。汽车开了没有多久就上了高速公路,车子又快又平稳,中途在河源休息了一次。四十年前坐车到广州,开车没多久就晕车呕吐不止,因此对坐长途大巴有一种恐惧症,这也是四十年了不想再回宁兴的原因。此次乘车,毫无晕车的迹象,而且一直精神抖擞、并无倦意。仅六个钟头车子就到达了宁兴市车站。
出了汽车站,又是眼前一亮,以前灰暗低矮的房子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周围全是崭新的高楼大厦。来接站的哥哥包大雄告诉她,原来的汽车站又旧又破还十分拥挤,十多年前就拆除了,改建成现在的新汽车站。在宁城,四十年前的建筑都成古董了,很难再找得到。出了车站,有许多载客的电动三轮车和的士、私家车在大声地揽客。哥哥叫了一辆的士说了去新塘镇包径村的地址。司机挺热情地帮忙把行李放上车,招呼一下大家坐好啰,几分钟就将车驶出市区,上了平坦的水泥公路。过去弯弯绕绕的山道不见了。道路两旁都种上五六米高的秋枫树。仅半个多小时,司机将车停下说到目的地了。包初六永远没有忘记,过去她去县城,上坡下坡没有三个小时是走不到的,今天才半个多小时,快得让人咋舌了。
包初六的车子一停下,像是贵宾车驾到一样,一下子有几十个村民从各个房子走出来围看。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走上前,热情地拉住初六的手说:“这就是我小妹吧?长得真俊!我是你嫂子谢冬梅。这个是你侄孙子包龙,念初一了,那个是侄孙女包凤,也念五年级了。那些都是邻居家的孩子。”
包龙和包凤也挤上前来拉初六的手。包龙说:“小姑婆,我们早就想你了,我本来也想去市里接你的,可是爷爷说,你行李多,会坐不下,所以就没有让我们去接。”包凤拉着初六的另一只手说:“小姑婆你坐车累不累?若是累了,我晚上帮你捶捶背。小姑婆,你的手又暖又滑,比我奶奶的手好摸多了!”包初六一面同乡亲们打招呼,一面叫包龙、包凤把从广州带回来的巧克力糖分给大家尝一尝。
来看热闹的村民还真不少,个个都兴高采烈地吃着包初六带回来的糖果和蛋卷。有个婆婆走到初六身边拉住她的手久久不放说:“我是从外面嫁进来的,那时你已下了广州,所以没有见过面。以前在你哥这里看过你的相片,今天一见,比相片上照的还好看,妹子太有福气了!眉清目秀慈祥和善,怪不得你能做大官。今天见到真人,我也沾福气了!”她说着用袖子拭了一下眼泪。包初六抓了一把巧克力糖塞到老婆婆手里说:“大嫂,我没有做大官,也是打工的。你快请坐下喝杯茶。”又一个满头白发的婆婆拐个手杖走进来,大声地说:“初六呀,你回来啦?过去老听说要回来,今日终于见到了。还记得我不?我叫陈九婆,十八岁就嫁到包径村,至今整整六十年了。我从前住在老包屋旁边,你那时读书早出晚归,路上有时能碰到,是一个十分懂事又有礼貌的人。有一次我担柴在上岭头跌倒了,你二话不说上去扶我起来,还替我把柴担回家里。现在少有这样尊老敬老的人啰,我永远都忘不了你这样的大好人哈!福报总会来的。现在当的官有多大?总比我们包主任大了吧!这世道好人不当谁当呀!”
初六扶着老婆婆坐下,又给她倒了一杯茶说:“九婆婆,你身体那么硬朗,很有福气哈!你要多保重,这里有巧克力糖,我帮你剥一块,试试看好不好吃?”
“好,好,好!只要是你的就是好东西!临老了还能吃上你的什么巧克力,真是好有力呀!”
天黑了,来看热闹的乡亲陆续回家去了。大嫂吩咐包凤:“你知道小姑婆住哪个屋吗?带姑婆上去洗洗手然后就下来吃饭。”
大嫂把做好的菜一个一个端上饭桌。中间一砵是艾菜煮鸡蛋汤。然后就是红烧猪肉、煎焗鲩鱼、清炖小鸡、酿豆腐、煎蛋角等等。大哥拿来一瓶五粮液酒,倒了两杯,一杯递给初六说:“小妹,我们兄妹整整四十年没有见面,想死哥了,今天回到家里,无论如何要喝上几杯庆祝一下。”初六放下酒杯说:“大哥,我不能喝酒的,特别是白酒,一喝就过敏。你同嫂子两个喝吧,我就以茶代酒好不好?”
大哥看了嫂子一眼:“她也不能喝酒。来喝一杯吧。多喝几次就不会过敏了!”初六:“家里有没有乡下自己酿的老酒?在广州的许多人还是喜欢喝我们家乡酒的。”
“老酒哈?有,大把呢!我去拿。”大哥说着就起身要去拿。
嫂子早站了起来说:“你陪小妹先吃点菜吧,等我去拿老酒。”不一会,嫂子捧了一坛子出来说:“这坛酒还是前年九九妹子送过来的,非常好喝,我去倒出来热一下更好喝。”只一会工夫,嫂子拿了一啤酒瓶的老酒出来,边倒边说:“老酒稍微热一下就行,热过头了味道反而不好。小妹试试你二姐酿的酒。”
初六把酒杯拿在手上闻了一下,果然有一种又香又甜的味道。大哥拿起酒杯:“来,小妹,干一杯!”
初六对嫂子说:“大嫂,你也去拿一个杯子来,我们一起来喝。”
大嫂:“小妹,你在广州大概很难喝到这么好的家乡酒,就陪你大哥多喝几杯。”
初六见大嫂不去拿酒杯,就对包龙说:“知道酒杯放在哪里吗?去给奶奶拿个酒杯来好不好?”
包凤站了起来说:“我知道放在哪里,我去拿!”大嫂给初六夹了一块鸡腿肉说:“我们村里的规矩是男人喝茶喝酒打麻将,女人洗衣做饭搞卫生。所以……”大哥亲自给妻子倒了一杯酒说:“今天小妹回来了,是我们家的大喜事。就不分男人女人了,大家一起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小妹,别听你嫂子瞎说,新社会讲的是男女平等互敬互爱,哪里有什么规矩!”嫂子喝了一半杯酒说:“从前穷,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多余的粮食去酿酒。也就改革开放以后,经济搞活了,家家都不愁吃不愁穿,困难户政府救济月月有钱发。喝酒喝茶都成常态了,许多人还能天天去打麻将。”
大哥又端起酒杯和初六碰了一下说:“小妹,你嫂子有句话说对了,过去就我们爸妈两个人劳动,要养活我们四个子女,多不容易呀!番薯木薯都吃不饱,饿怕了,穷怕了!什么时候听过喝茶喝酒呀!全家你最小,大哥对不住你呀!当年你不读书了,偷偷离开我们下广州去找工作,也只对你二姐一个人说了,你走了两天她才告诉我。我知道你对大哥有气呀!我也后悔死了。那时别说我担心,全村人都为你担心呀!你还那么小,一个女子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找工作,多冒险呀!我家小妹真是福大命大,去广州不仅很快找到了工作,不到两个月就写信寄钱回来。这十五块钱当时可以买一百多斤米了哈。自那开始我们就能吃上米饭了呀!小妹,没有你当年出手救济,我们真的不知道怎么熬下去呀!大哥诚心诚意敬你一杯!”初六拿起酒杯同大哥碰了一下,又放下来说:“大哥,大家只知道我在广州过得风风光光,其实我到了广州身上只剩下九角钱。我满怀希望去到广州纺织厂想成为纺织工人,谁知道那个厂根本就没有招工,满腔热情像淋了一盆冰水那样。因为没有广州户口,找工作处处碰壁,为了活下去,我只能去帮人推三轮货车、扫地、捡拾垃圾,我从来没有住过旅店,晚上就到处去蹭睡。这样的日子我熬了十二天,我一直激励自己只要坚持就能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一定有出头的那一天。也是菩萨保佑,在我濒临死亡时,碰到了几个好心人把我救了下来,才进了广州化工二厂厨房做了临时洗碗工。我后来也租了一间房,你们可能猜不到,才六平方米,还没有你们的厨房一半那么大,但我过得非常舒心快乐。回想起那段日子,总能逢凶化吉,真是感谢上苍,终生忘!”
大哥:“过了一个半月你写信回来报平安,还能寄钱回来,成为轰动全村的特大新闻,月月有钱收,好消息一个接一个。我们不仅能吃上米饭,每星期都能吃一次猪肉。小妹,哥今天把藏了四十年的心里话说出来。一是家里你最小,哥没有照顾好你,一直感到很愧疚,太对不起你了;二是你去到广州几乎是用命换回的钱帮助家里,让全家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感谢你,我敬你,你随意!”
“哥你太客气了!这也是我的家,帮助家里克服困难是我的责任。”初六端起酒杯说,“大哥大嫂,今天我敬你们一杯,你们没有辜负爸妈的期望,把家建设得这么好!我也感谢二姐,当年二姐把她仅有的两块一全部给了我,否则我也没有钱买到去广州的车票。我也一直忘不了她的恩情。这次回来看到大哥的房子建得这么漂亮,生活过得这么舒畅,我高兴呀,过去再苦再累的付出也值了!”大哥:“小妹,实话跟你说,当时我们家真的是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天天为三餐吃什么发愁。要不是你每月都寄钱回来,我还娶不上老婆呢!二妹也没有新衣服穿着去出嫁!村里人见我们家月月都有钱寄回来,媒婆十天八天就上门来提亲,我们家真的是热闹啊,眼都挑花了哈。”大嫂接上来说:“你哥说的是大实话。我嫁给你大哥时,我们娘家那边的人都说我命好呢。当时村里真没有几家有外面寄钱回来的,而我们是月月都有,一下子改善了生活,让村里人都很羡慕。所以我今天也破个例,再喝一杯敬我这个好姑子。”初六举起杯一饮而尽。她说:“我想这两天抽空去拜拜我们爸妈和三姐,哥你就尽快安排一下。”
大哥:“就明天去吧。我已给九九打了电话,估计她明天一早就会赶过来的。我看了一下日历,明天是好日子。”
包龙:“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的爸爸
妈妈,我也要去。”
包凤附和:“是啊,我也想去见一见。”
大嫂:“你们还小,他们又不认识你,
就别去了。”
初六:“听奶奶的话,那些地方不适合小孩去的,以后长大点了才可以去。”
“哪要长到多大才可以去?”
“十七岁吧!”
“为什么是十七岁?”
大嫂:“因为细姑婆也是十七岁离开家里下广州的呀!”
“喔,好吧!”包龙包凤吃完饭都跑去客厅看电视了。
初六问大哥:“侄子和侄女在哪里工作?常回来看你们吗?”
大哥:“你侄子在深圳电力公司当工程师了,每个月都会打三千元回来,算是给包龙包凤的生活费。你侄女原来也在深圳工作,后来嫁到香港去了,也有一子一女,听说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一年寄一次钱说孝敬老爸打麻将。钱多钱少不要紧,两个孩子都没有学坏,我也就满足了。”
“看来你两个小孩已经很不错了,连老爸打麻将的钱都寄回来了。”初六放下筷子笑道,“广州人有句话叫做老豆养仔仔养仔。意思是爸爸养儿子、儿子再养儿子。没有几个孝养父母的,不啃老就已经很好的了。”
大嫂:“那你儿子孝顺你么?会不会给你零花钱?”
“我又不去打麻将,自然不会给我钱了。”初六苦笑了一下,“我儿子是广州人,不是客家人。他们不向我拿钱就烧高香了。”大哥将杯中酒喝完说:“小妹你就入乡随俗吧!孩子不给你添乱也是一种福气。有些人的子女好的没有学好,吃喝嫖赌一样没少。我家儿子去年问我家里有没有存款,说借给他在深圳买房子,让我臭骂了一顿,家里能有几个钱他还不知道吗!你儿子呢,是怕你有钱不会花,可能帮着你筹划投资赚钱,多往好处想想。”大嫂:“小妹你再吃一点,我看你尽顾着说话没有怎么吃,是不合口味吗?”初六:“味道非常好,我已经吃了不少。我再吃一碗艾菜汤吧,这个菜味道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