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近人上任新一届村长的第一天便遭遇到了一件令他颇伤脑筋的事情。那天上午,一辆黑色奔驰轿车嗤的一声停在了村委会前面的水泥晒坪上,车上下来两位风度仪表特别招眼的老板和保镖模样的人,直奔村委会。
易近人前脚刚进办公室,那老板和保镖模样的人便后脚跟了进去。
老板摸样的人敬了个极不标准但带点滑稽的军礼,躬躬身说:“大哥,小弟向你道喜来啦!”
易近人抬头,仔细瞅了瞅,由惊转喜:“哟,山木,啥时回来的?”
原来,老板模样的人叫山木,是土生土长的长龙村人,五年前背着家人南下广东,现在在深圳一家房地产企业任开发部经理,据说很受老板的器重。
山木抱拳道:“昨晚到的县城,刚进宾馆遇见咱村的人说你又当选村长了,不敢耽误,一大早直奔你这里,向你表示祝贺!”
易近人不以为然:“有啥祝贺的,芝麻大的官,给你你还不稀罕呢!”
山木说:“我可没那魅力,更没那魄力,不敢奢望啊!”
山木又把保镖模样的人向易近人作了介绍:“哦,介绍一下,我的助理小吴。”
易近人赐座,一边忙着倒茶,一边顾着说话:“深圳刮台风啦?”
山木落座,没反应过来:“没呢,我回来时蓝天白云,阳光灿烂,天气好得很呐!”
易近人又说:“怪了,没刮台风,你跑得回来?五年了,你小子头一次回,家乡可以不要,但父母你总得回来?上一眼吧!”
山木说:“我不忙嘛,父母有哥嫂照顾,我放心着呢。我每个月给俩老两千元养老,俩老可高兴啦,每次通电话都嘱托我好好干,别惦记着家里,家里好着呢!”
易近人说:“行,你小子有钱了,总算没把父母忘了,知道给父母钱,算有孝心。不过,五年头一次回来,说什么也得先见一眼父母。”
“我不是说了要先来祝贺大哥的吗?”
“你要没事,你会从大老远的深圳跑回来祝贺我?说吧,啥事?”
“不愧是村长,眼睛毒。我就不拐弯子了,实说,这次回来确实需要你帮个忙,大忙。”
“直说吧,什么忙?”
山木犹豫了一下,咂了咂舌:“我现在急需大量的青壮年劳动力,参加深圳房地产开发。大哥,你是一村之长,能不能动员咱村的青壮年走出封闭的大山,南下深圳掏金,那里辛苦一年就是咱长龙村十年的收入啊。我可以和村委会签订长期的劳务输出合同,同时我还可以与每一个随我外出的村民签订最低年收入保障协议。”
这事对易近人来说并不突然,早在他的预料之中。过去,为增加村民收入、提高村民生活水平,他也曾对村民提出过“走出去”战略,得到一部分特别是男性村民的支持,但却遭到全村妇女的一致反对。女人不放行,男人岂敢离家出走,就这样易近人“走出去”的战略刚挂在口头上就夭折了,长龙村的村民们依然维持着老祖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耕作方式,过的依然是紧巴巴的苦难日子。
山木一边品茶一边呢喃:“困难困难,困在家里就是难;出路出路,走出去才会有路。中国农民需要城市拥有的一切,这是巨大的需求,也是未来经济增长点,同时也是我们农民的新生之路。”
易近人抬起沉思的头,盯着山木,显然他是被山木的话吸引住了。他翘起拇指,夸他:“你小子,外面的世界把你整聪明啦!”
山木看到了希望,急说:“大哥,你去过北上广吗?没有吧。你虽是村长,但你最多去过咱们县的县城,外面的世界咋样,你知道吗?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就是一纯井底之蛙。我告诉你,外面的世界就像、像天堂,就咱长龙人梦寐以求的住着美丽天仙的那个天堂。咱长龙村跟外面的世界简直没法比,你看看我们住的什么、走的什么,再看看我们村民吃的什么、穿的什么。村长,我都羞于启齿啦。”
易近人叹了口气,说:“那有啥法子呀,老祖宗把我们带进了这大山沟,要想改变,也有个过程,慢慢来呗!”
“村长,慢不得呀,再慢下去,上有愧于祖先,下有亏于子孙。你得想法子,赶紧让村民走出去,这是长龙村村民脱贫致富的唯一出路。”
“走出去,没那么容易,会出现一系列的社会问题,比如夫妻都出去了,老人和小孩咋办?爷们都出去了,婆娘们咋办?会种田的青壮年都出去了,责任田咋办?万一一方出去,婚姻出现变故,家庭咋办?等等,都是我这个村长应该考虑的问题。”
“我最多能给你一周时间考虑,一周内如果能决定,去多少人我就跟村委会和个人签订多少份合同。超过一周,我只能遗憾地放弃长龙村,把机会送给别人。”
易近人思来想去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 就这样,一周之内给你答复。”
当天下午,易近人主持召开了新一届村委会第一次会议,会上针对长龙村当前的经济形势和人民生活水平的现状,整出了三条壮大集体经济实力、提升村民生活水平的措施:一是发展以烟叶、白莲、翻秋花生为主打产品的特色农业,成立特色农业合作协会;二是鼓励村民发展种养一体化产业;三是鼓励富余劳力向城市、沿海发达地区转移。如果有村民想出外闯一闯,可以在三天内向村委会提出申请,村委会将落实好接收单位,于近期内统一组织实施劳务输出。
会后,易近人亲自担任播音员,将三条措施向全体村民播报。他心里清楚,这些措施的推行势必在长龙村引发风波,使一向平静的长龙村不再平静,甚至波澜起伏。
果然,在日近西山、黄昏笼罩着长龙村时,全村青壮年爷们几乎全聚集到了村委会,向村长递交了外出务工申请。易近人犯傻了,为难了,也惶恐不安起来。让全村青壮年爷们都走,婆娘们一定会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所以,他又对爷们附加了一个要求,申请必须有婆娘的签字,婆娘都去的,
对老人的赡养、娃们的教育抚养、责任田的租赁要有安排。显然,一方面他是在给自己找台阶,转移责任,减少自己的麻烦;另一方面,他又确实是在为维护家庭和谐着想,家庭成员的相互支持,就像一根韧带一头拴着离家的人、一头拴着守家的人,心相牵,情不泯,家昌盛。
眼看一周已经过去大半,而真正递交申请的村民连个影子也没出现。倒是不断听到村民反映,不是东家夫妻吵口,就是西家媳妇哭着回了娘家。易近人并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总是说清官也难断家务事,吵也罢,打也罢,由着他们吧!可是,他心里却开始犯起了疑,是村民故土难离还是夫妻真的难舍难分?他不知道,因此他决定到村民中走访,了解一下真实情况。
长龙村下辖龙头、龙腹、龙尾、龙足、龙须、龙心、龙胆七个村民小组,沿一河两垄两山分布,是典型的山清水秀江南“鱼米之乡”。龙头小组是长龙村经济、文化、生活水平的领先小组,也是村民思想最活跃的激进小组。他决定先走访龙头小组,因为在长龙村只要是龙头小组决定了的事,其他小组一定会群起响应,这已经是几百年来形成的习惯。
龙头小组村头的一棵几百年的古樟树下,围坐着一大群婆娘,坐在中间的是罗熙凤。看阵势,她们像是在开什么会。易近人想躲避,可已经被她们发现,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昂头挺胸迎了上去。
罗熙凤起立,全体婆娘起立,目光齐聚,掌声齐鸣,像迎接突然驾临的****一样迎接她们的村长易近人。
易近人极为震撼,也极为理智。如此喜悦的欢迎场面,给他一个直觉,村委会决定的壮大集体经济实力、提升村民生活水平的三条措施八成是得到了这些婆娘们的支持和拥护。果然,罗熙凤开门见山第一句话便证实了他的直觉的正确。她说:“欢迎易村长视察龙头小组,也非常支持易村长的三条措施。刚才我们七个小组的婆娘代表交换了一下意见,认为当前形势下我们都应该解放思想、与时俱进,该走出去的不拽着,该放进来的不拦着。易村长,你给句话,啥时走,我们这些婆娘的爷们随时可以出发。”
易近人说:“只要办好了手续,我保证三天后长龙村第一批外出务工人员就可以出发。”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村委会变得像街市一样热热闹闹、忙忙碌碌的,写申请、签合同,忙活了三天,第一批外出务工人员终于如期地在一片鞭炮和铿锵锣鼓声中隆重地离开了故土。半个月后,第二批外出务工人员又踏上了专车,在一片难舍难分的哭喊声中缓缓驶离长龙。一个月后,最后一批对故乡怀有深厚感情的爷们实在不忍心舍弃心爱的婆娘,但为了生计也不得已离乡背井。
长龙村,这个安分了几个世纪的小山村开始不安分起来。爷们都走了,随着改革的大潮走到了绚丽缤纷的世界,留下的全是婆娘、老人和小孩。易近人戏谑地称自己为“婆娘王”、“孩子王”、“老人协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