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已至,暑热稍退。咚咚鼓响,坊门将闭。
所有人都在忙着赶回各自家中,以免被关在了里坊的大门之外。这要是回不了家,被巡街的金吾卫抓到,大小也是一个罪名。
在川流不息的拥挤人群之中,有一辆马车却在逆流而行,朝坊门开去。把守坊门的武侯看到这辆不守规矩的车子,正要上前喝斥阻拦。那赶车之人往自家的马车上挂起一个灯笼,武侯见状慌忙退后,立于门边叉手而拜,以示恭送。
这一幕落在了过路的百姓眼中,引起一片嫉妒与议论之声。
萧珪坐在马车里面听到了,说道:“那灯笼太过招摇,以后尽量少用,最好不用。”
代替严文胜来给萧珪驾车的金吾郎郑宪,连忙应喏,“是,先生。”
影殊凑到萧珪耳边,对他小声说道:“郑宪头一次给先生驾车,生怕耽误行程或是犯了过错,多少有些紧张。先生可别责怪太狠了。”
萧珪不以为然的笑了一笑,说道:“你这个大管家,很会护短嘛!”
影殊笑吟吟的说道:“还不是跟先生学的?”
萧珪一本正经的说道:“别胡说。我出了名的公正严明,哪会有护短的臭毛病!”
影殊掩着嘴,吃吃的笑了起来。
萧珪说道:“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
影殊一边笑,一边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萧珪连忙伸手扒开她额上的头发,细细一看,笑着点头,“恢复得不错,基本没有伤痕了。钟老的医术,真是没得说!”
影殊说道:“先生为了给我治伤,竟不惜重金,开起了洛阳最大的一家医馆。这还不是护短么?”
萧珪说道:“开
医馆很赚钱的。我是个商人,这怎么能叫护短呢?”
“那要是再有人打我呢?”
“我立刻弄死他!”
影殊大笑。
清亮的笑声传到车厢外面,引来一片路人侧目。
夜幕降临时,挂着重阳阁灯笼的马车,缓缓停在了一栋奢华大宅前。
大门沿上悬了两个大灯笼,把那块镏了金的“萧府”大牌匾,照得铮亮。
郑宪上前拍门,里面传出门子的声音,“家主有恙,恕不待客。来客请回,多有得罪。”
郑宪闻言愣住,萧珪则是笑了,“老狐狸,玩什么花样?”
影殊走上前去,在门外说了一句,“有劳阿兄回禀老相公,就说族侄萧君逸,有要事求见。”
大门立刻打开了,门子匆忙走了出来,深深一揖,“驸马恕罪,快快请进!”
萧珪走进院子,门子立刻关上了大门。
萧珪问道:“老爷子没生病吧?”
门子答道:“有劳驸马挂念,家主还算康泰。”
萧珪皱了皱眉,“那为何要闭门谢客?这可不是萧老相公,一惯的作风。”
“这……”门子有些吱唔。
萧珪摆了摆手,“罢了,我直接去问他老人家。”
“萧驸马,这边请!”
门子领着萧珪直接走到了后院,来到了池塘边。这里有几个仆人举着灯笼,萧嵩居然在钓鱼。
萧珪不禁好笑,“老爷子,你这钓瘾真是越来越大了,居然还玩起了夜钓!”
萧嵩见是萧珪来了,脸上有喜色,但嘴上仍是很凶,“别吵!吓跑了我的鱼儿,你赔得起嘛!”
萧珪走到他旁边,挑了一根鱼竿,也挂上了鱼饵抛入水中,小声说道:“还是老爷子会享受。大热天的,只有夜
钓才能舒服一些。”
萧嵩点头而笑以示认可,然后问道:“你大半夜的不睡觉,鬼鬼祟祟跑到老夫家里来,想要做甚?”
萧珪说道:“我离京多日刚才回来,这不第一时间,就来探望老爷子么!”
萧嵩冷笑,“说人话。”
萧珪尴尬的清咳了一声,说道:“这次我回老家,从我们的酒庄带了一些不会市售的杜康陈酿过来,特意送来孝敬老爷子。这不白天太热嘛,只好晚上送来了。”
萧嵩笑吟吟的点头,“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酒,我收下了。有什么事,你就讲吧!”
萧珪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想要请敬老爷子,几个问题。”
“讲。”
萧珪说道:“我想知道,裴耀卿这个人,究竟怎么样?”
萧嵩的眉头轻轻一皱,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警惕的问道:“你为何突然,打听起他来了?”
萧珪轻松的笑道:“没什么,我就是好奇。”
萧嵩却是一语道破,“你小子,打算对孟津漕帮动手了?”
“呃……”萧珪有点无话可说,只好点了点头,“是有这个想法。”
萧嵩拧眉沉思了片刻,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萧珪问道。
萧嵩说道:“朝廷正要迁都,大小的事情让裴耀卿忙作了一团。你想要割裂他与孟津漕帮之间的关联,现在可不是什么大好的时机。”
萧珪说道:“难道裴耀卿不知道,孟津漕帮都干了一些什么事情吗?——我简单来说,被我打掉的那个巩县谢黑豺,和孟津漕帮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萧嵩说道:“裴耀卿知道或者不知道,这都有什么
打紧?——他只是雇佣了漕帮名下的一些船只,用来运送粮食而已。就像你借给他的那十二条船一样,他要的只是船。难道说,船还有正邪善恶之分?”
萧珪皱了皱眉,“我的意思是,裴耀卿难道就不怕,受到孟津漕帮的牵连?哪怕只是名声受损,对他这位大宰相来说,也是得不偿失吧?”
萧嵩说道:“别小看裴耀卿,没点自保的本事,他还能一路升迁当上宰相?”
萧珪说道:“那意思就是,我要是去打孟津漕帮,裴耀卿不会出面干涉?”
“他当然不会干涉。”
“那我可就动手了!”
萧嵩当即冷笑了一声,“你若能保证,你们打起来的时候,裴耀卿手下的运粮船一条不少。那你就动手。”
萧珪郁闷的叹了一口气,“那还是不能打嘛!”
萧嵩以手抚须沉吟了片刻,悠然说道:“办法,也不是没有。”
萧珪忙道:“哎呀,今天可算是来对了!——老爷子,快请赐教!”
萧嵩呵呵的轻笑了两声,说道:“老夫提醒你一句。最关键的问题,其实是粮食。而不是,孟津漕帮的那些船。你说,对不对?”
萧珪双眼一亮,“对!只要能够解决关中粮荒的问题,那就不用连绵不绝的从淮扬一带运粮了。那孟津漕帮的船只,就将失去用武之地。他们与裴耀卿之间的关系,也将失去意义。”
“孺子可教。”萧嵩微笑点头,说道:“去年关中大丰收,粮荒危机大为缓解。今年也是天公作美,不出意外又是一个大丰之年。若非如此,朝廷也不会迁都回长安。”
萧珪面露喜色,“如此说来,关中粮荒已然自解。这孟
津漕帮,马上就要失业了?”
“没那么快。”萧嵩说道,“从前隋开始,洛阳就已经是王朝储粮之地。此次圣人就食东都,让洛阳平添了数十万臣民。这么多张嘴要吃饭,洛阳粮仓早被搬空了。如果不是裴耀卿想尽办法,从淮扬一带运了无数粮食过来,真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生出多大的乱子。裴耀卿也正是因为立下了这一场殊功,才得以位列宰相。”
萧珪说道:“老爷子的意思是,就算关中粮荒得解,朝廷也迁都回了长安,裴耀卿仍要继续运粮,以补满洛阳空缺的粮仓?”
萧嵩点了点头,“这粮仓,可不那么好填。少则三两年,多则五七年啊!”
萧珪有点郁闷,说道:“不是说关中大丰收吗?还是连续两年的大丰收?我们为什么,还要远从淮扬一带运粮过来?”
萧嵩笑了,指着萧珪说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这一看你,就不懂民生。”
萧珪苦笑,“我是不懂。这不,我就专程跑来请教萧老相公了么?”
萧嵩乐呵呵的笑了几声,说道:“老夫简单与你说两句。粮食大丰收,那朝廷也只能从百姓那里,征收一些粮税。你知道,光是长安一京就有多少张,不种田只吃饭的嘴吗?光凭一点粮税,怎能养活上百万人。想要存下粮食,就更不可能了。所以裴耀卿还得继续运粮,以备不时之需。”
“懂了。”萧珪点了一下头,突然话锋一转,“但丰收之后,百姓手中有了余粮,朝廷难道不会花钱去买吗?”
“糊涂!”萧嵩立刻斥责起来,“这怎么能买呢?”
萧珪有点愣住了,“这怎么就,不能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