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珪凝视着杨玉瑶手中的那一枚金币,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杨玉瑶倒是颇机警。她四下观望了一眼,立刻将那枚金币收了起来。然后有一些调皮的轻吐了一下舌头,小声道:“我不该如此张扬的,对吗?”
萧珪笑了一笑,“夫人,请坐吧!”
“哎呀,先生还是叫我三娘吧!”杨玉瑶笑道,“听着顺耳,舒坦。”
“好。”萧珪微笑点头。
两人都在客席坐了下来,中间隔了一个位置以示避嫌。
杨玉瑶今天似乎心情特别好,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刚一坐下,她就迫不及待的问道:“先生最近还好么?忙些什么呢?影殊回来了吗?”
萧珪不由得笑了,答道:“好。瞎忙。回来了。”
杨玉瑶捂着嘴,大笑起来。
萧珪看到她这副样子,很是替她高兴。
不管怎么样,她现在过得很开心。
萧珪不由得想起,那一天傍晚,杨玉瑶执意要回裴家的情景。
她把她的三叔叫了来,和她的前夫裴仲尧划清了一切界线。
然后,她只穿了那一身萧珪出钱给她买的新衣服,净身出户,离开了裴家。
如今看来,杨玉瑶当时真是走得十分坦然,既没有遗憾,也没有亏欠,更没有怀念。
她是真的释然了。
现在,她已经完全的,从以往的生活阴影当中走了出来。
“先生为何发笑?”杨玉瑶突然问道。
“三娘,我在为你高兴。”萧珪面带微笑的说道。
杨玉瑶眨巴着眼睛,笑吟吟的说道:“因为,我得到了富贵吗?”
“不,是为你的新生。”萧珪说道,“就像凤凰涅槃那样,浴火重生,光芒万丈。”
杨玉瑶笑了一笑,说道:“先生果有才学,一言一语,都是说得那样贴切。浴火重生啊……只是烧的时候,真心很疼!”
萧珪微笑道:“所幸,早已烧透了。”
杨玉瑶闻言,又是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她又流出了眼泪。
萧珪轻叹了一声,“三娘,我今天可没有带手帕。”
“没关系,我自己有……”杨玉瑶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又笑了起来。她拿出了自己精美华丽的丝绢绣帕,轻拭眼泪。
萧珪看到她这副样子,真是颇为感慨。
前不久,她是哭着哭着,突然就笑了。
现在,她是笑着笑着,突然又哭了。
笑着哭与哭着笑,听起来差不多,但却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与感悟,就像是
冰与火的两个极端。
收拾了片刻之后,杨玉瑶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不光是仪表恢复了,就连心情与神态都完全恢复了。这让萧珪颇为惊叹,想必这个经历曲折的女人,现在已经完全能够驾车就熟的彻底统治,她自己的心态与心情。
人最大的敌人,其实就是他自己。一个能够掌控自己情绪的人,就已经具备了强者的起码资质。
萧珪自忖,自己在这一方面,都还有一点比不上杨玉瑶。因为自己最近这段时间,经常会有一些情绪失控、六神无主的表现。
这时,杨玉瑶走到了客厅的门口朝外张望了两眼。确实外面没人窃听之后,她连忙回到座位上来,小声说道:“萧先生,你有什么需要奴家效劳的地方吗?比如给圣人递个话,之类的?”
萧珪面不改色,十分果断的答了两个字,“没有。”
杨玉瑶微微一怔,用不解的眼神看着萧珪。
萧珪也看着她,认真的说道:“三娘,得意不可忘形。你才刚刚尝到一点新生的甜头,千万不要尝试,逾越雷池。”
杨玉瑶睁大了眼睛,惊讶的小声说道:“我只是想要给你递两句话而已,怎会就会,逾越雷池呢?”
萧珪小声说道:“圣人与高力士都知道,你我二人曾经既是邻居又是朋友。如果现在,你到圣人面前去替我说好话,往小了说,那是结党循私;往大了说,那是后宫干政。此二项,皆是内廷之大忌。”
杨玉瑶顿时深吸了一口凉气,面露一丝惊惧之色。
萧珪压低了声音,说道:“三娘切记切记,你现在的地位还很不稳固,一定要恪守本份,惜福自重。千万不要恃宠而娇,前去挑战圣人的耐性和内廷的规则。无论是谁,这都是毫无胜算的事情,必死无疑!”
杨玉瑶压低了声音,有些惶恐的说道:“那为何,高公公还要故意安排你我二人,今日在此见面?”
萧珪的脸色一沉双眼一眯,给了她一个强烈的示警信号!
杨玉瑶双眼一瞪,恍然大悟。
萧珪知道,这个聪明的女人心里已经明白,高力士根本就是有意,想要试探二人。
杨玉瑶颇有一些后怕的吁了一口气,轻说了一句,“真可怕!”
萧珪说道:“三娘,你也是有所经历的人了,理应知道,所有的光明的背后,全都是不堪的黑暗。你好不容易才从黑暗当中挣扎出来,千
万不要粗心大意或是得意忘形,又再掉了回去!”
杨玉瑶认真的点头,“奴奴一定牢牢记住,先生的教诲。哪怕以后我的地位稳固了,我也一定惜福自重,绝对不干一件蠢事!”
萧珪轻吐了一口气,面露微笑的点了点头。
杨玉瑶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说道:“奴家能够认识先生,真是三生有幸。往后,还请先生一直教我。先生可千万不要,抛弃奴家不管不顾了!”
萧珪顿时笑了,说道:“三娘,你可千万不要对我期望太高。我充其量,也就只是一个狗头军师。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坑队友!”
杨玉瑶乐得咯咯直笑,“那你就坑我吧,只管坑!我不怕!”
萧珪轻吁了一口气,面带微笑的说道:“内廷是一个与外面,截然不同的世界,我对它并不了解。三娘,你自己要小心一些。凡事,还得要靠自己。”
“嗯,我知道了。”杨玉瑶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
这时,萧珪一眼瞟到客厅外面似乎有了人影晃动,马上岔开话题也提高了嗓门,说道:“高公公刚才不是讲了嘛,他有一些私事要去料理,要我在此陪伴三娘,闲聊叙旧。”
杨玉瑶瞬间明白,外面已经有了耳目窃听。
她也恢复了常态,笑吟吟的说道:“说来,奴家真是特别感谢高公公。我一个寻常宫女,想要出宫一趟可不容易。高公公难得休沐两日,特意把我一同带出了宫来,看一看我曾经生活多年的洛阳城,见一见你们这些阔别已久的老朋友。对了萧先生,影殊最近还好吗?我还真是,特别想念于她呢!”
“影殊挺好的。”萧珪笑眯眯的说道,“那天,她打听说了你被裴仲尧殴打的事情,非常生气,差点就要带上几个打手,去到隔壁给你报仇呢!”
杨玉瑶又大笑了起来,“不会吧?影殊的脾气向来最是温和,她也会想要打人?”
“那可不!”萧珪笑道,“三娘可千万别小看了好脾气的老实人。那种人发起火来,往往是最厉害的!”
杨玉瑶连忙好奇的问道:“那她打了没有?打成什么样了?”
“没有。”萧珪笑道,“她说,既然三娘都已经和裴仲尧一刀两断、好聚好散了。身为三娘的朋友,她应该尊重三娘的意愿,不可节外生枝。”
“影殊真好!”杨玉瑶笑吟吟的说道,“先生,影殊大概是我见过
的,最有才华也最聪慧的女子了。先生一定要,好好的待她哦!”
萧珪说道:“我现在离了影殊,生活都不能自理。所以,我肯定会一辈子将她带在身边的,一步也不让她离开。”
杨玉瑶笑得很开心,“这可真好!”
二人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家长里短之后,高力士回来了。
二人一同起身相迎。
杨玉瑶主动说道:“高公公的府第真是漂亮。不知公公能否派个婢女给我,带我在贵府四处走一走,看一看?”
“当然可以。”高力士笑眯眯点头应允,马上唤来一个婢女,将她派给了杨玉瑶。
杨玉瑶施礼拜别,和这个婢女一起离开了客厅,到院子里面闲逛去了。
高力士请得萧珪坐了下来,对他问道:“君逸,你留下书信说要见我,所为何事?”
萧珪说道:“公公,我想求见圣人。”
“你想面圣,所为何事?”高力士问道。
萧珪笑了一笑,说道:“当然是纳彩,提亲啊!”
高力士也笑了,说道:“你想好,找谁当媒人没有?”
萧珪说道:“我们兰陵萧氏的族老,萧嵩萧老相公。公公以为如何?”
“甚好。”高力士点了点头,再道,“帅灵韵的事情,你处理完毕了么?”
萧珪说道:“公公,帅灵韵的事情,那天我们不是早就已经,处理完了么?”
高力士说道:“怎么,你没去轩辕里?”
“没去。”萧珪说道,“公公说得对,既然最重要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完了,我也就没有必要再跑一趟。最近几天我就一直在家安心等待,圣人召见于我。”
高力士笑了一笑,“如此说来,你是真的想通了?”
萧珪说道:“公公,这其实没有什么想不通的。我承认我对帅灵韵有些感情,但只要她不离开我,一切就都好说。难道不是么?”
“不错。”高力士面露微笑的点了点头,“看来,你确实是悟了。”
萧珪叉手拜了一礼,“多谢公公,不厌其烦的点拨于我。”
高力士仍是面带微笑的看着萧珪,说道:“你要见圣人,除了纳彩提亲,还有别的事吗?”
萧珪说道:“我想在正式举行大婚之前,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希望圣人,能够恩准。”
“你要出去寻道,对么?”高力士笑了一笑,说道,“这件事情,圣人倒也对我讲过。”
萧珪点了点头。
“除此之外呢?”
“没有了。”
高力士点了点头,说道:“我明日下午回宫。等见了圣人,我会如实替你转达。你就回家,安心等候吧!”
萧珪站起身来,叉手一拜,“属下,多谢公公!”
“还说什么属下?”高力士笑道,“你马上就要娶公主、做驸马了,便也是我高力士的家主啊!”
“不敢、不敢!”萧珪笑呵呵的说道,“休说我现在还不是驸马。就算我已经做了三五十年的驸马,高公公也永远都是我的上司,我的长辈。”
高力士也站起了身来,笑呵呵的说道:“那就承你吉言,希望我还能活他个三十年吧!”
稍后,萧珪辞别高力士与杨玉瑶,离开了高府。
他依旧牵着马,不急不忙的走洛阳的大街上,又一次的踏上了天津桥。
身边依旧人潮熙攘,眼前依旧风景如画。
萧珪没有再一次的对着滔滔的洛水咆哮,身边的行人也没有再把他当作怪物那样的去打量。
他此前满心的愤怒、憋屈和不甘,似乎全都已经变成了,某种动力。
他的内心,因此变得平静了许多。
他也不再迷茫。
因为他已经有了一个,努力的方向和奋斗的目标——去边关、斩军功,真正做到自强自立!
从刚才高力士的话中不难听出,皇帝之所以把萧珪晾了这么多天不予理睬,就是因为皇帝和高力士都知道,他的心中还有许多未曾想通的问题。
皇帝可不会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一个这样心不甘、情不愿的男人。李唐皇家完全没有必要为了谁,而委曲求全。
所以萧珪今天对高力士说,他想通了。
为了达成自己的目标,他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妥协和让步。
但是此刻,看着桥下的滔滔江水,萧珪发疯似的想念帅灵韵。
想念以往每一刻,与她相处的每一个片断与每一个细节。
去年正月初次面时,鹅雪纷飞;
茅草屋檐下,微雨正相思;
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旧渠水牢,她被关进铁笼沉入水中……
但是就从现在开始,所有的这些想念与回忆,萧珪只能将它永远的埋藏于心底。
这也是一种妥协。
就如同,他今天在高力士面前,做出的那些妥协一样。
但是此记得,有一个信念在萧珪的心里,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自己今天所做的一切妥协,全都是为了……
将来有一天,不再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