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果老平常总是慈眉善目,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嘻嘻哈哈。但是现在他满副严肃的盯着萧珪,眼神颇有一些犀利,很像去年此时他突然闯进萧珪家中,第一次与他见面的时候。
这让萧珪感觉,自己的心事全都被他看了个精光,几乎再也没有什么秘密可以隐藏。
李隆基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他微微的皱起眉头,说道:“萧珪,道,就在你的眼前。你还打算,跑到哪里去寻?”
萧珪说道:“陛下,臣所言之道,非师尊所教之道。这个……臣一时,也不知该要如何说起。”
张果老仍是一言不发。
李隆基说道:“你迷茫了?”
“对。”萧珪说道,“臣突然发现,臣都不了解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我究竟该要去做怎样的事,我的未来又该何去何从?”
“这些问题,朕可以回答你。”李隆基说道:“你是出身于兰陵萧氏的世家子弟,你还是张果老的嫡传弟子。你应该好好的继承张果老的衣钵,管好你名下的商会和朕交给你的重阳阁,这就是你该做的事情,也是你将来的职责!”
萧珪轻吁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怎么,朕说得不对吗?”李隆基抬高了一点嗓门,似乎有点不满。
张果老稽首施了一礼,说道:“陛下,他的心中有了迷茫,我们应该让他说出来,才能替他解惑。”
“仙翁所言有理。”李隆基点了点头,缓和了语气,再说道:“萧珪,你说话,你心中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迷茫?”
萧珪皱了皱眉,说道:“陛下,臣心中的迷茫就是……陛下刚才所说的这些,全都是不臣,自己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李隆基问道。
“臣不知道。”萧珪摇了摇头,“正因如此,臣才会迷茫。”
李隆基笑了一笑似乎有些无奈,说道:“仙翁,朕有点无话可说了。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还是你老人家来吧!”
张果老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问道:“萧珪,你的平生志向,是什么?”
萧珪微微一愣,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李隆基在一旁笑道:“你不是立志要做一个逍遥自在的富贵大闲人吗?朕都知道,你怎么就给忘了!”
“如果真是这样一个志向,若不迷茫,那才奇怪。”张
果老说道。
萧珪连忙问道:“师尊,这是为何?”
张果老轻扬了一下抚尘,说道:“因为你所谓的志向,不仅肤浅,还过于虚幻且不够明确,根本就无法激起你的雄心与斗志。可以说,它根本就不配,被称为志向。”
萧珪轻吁了一点气,点了点头。
张果老继续说道:“试想,一个没有志向的年轻人,会是什么样子?他只会安于现状,懒散度日,自以为逍遥自在,无忧无虑。但是会有那么一天他又会突然醒悟,发现自己正在虚掷光阴、枉费年华,从而心生自责、迷茫与痛苦。就如同,你现在这副样子!”
萧珪微微一怔,心想张果老这些话,听起来虽然有点伤人自尊,但道理,确实是对的……
李隆基说道:“仙翁,朕有一点不大明白。他手下掌有元宝商会与重阳阁,朕看他,在这两处地方都干得很是不错。难道把商会发展壮大,不负王元宝之重托,管好重阳阁不负朕之重托。这样的责任与使命,还不能被称之为志向吗?”
张果老微微一笑,说道:“陛下,把商会发展壮大不负王元宝之重托,这是帅灵韵的志向;萧珪是为了她,才会特别的卖力。”
李隆基皱起了眉头似乎有点不悦,沉声问道:“萧珪,仙翁说得对吗?”
萧珪轻吁了一口气,点头,“对。”
“那么,重阳阁呢?”李隆基问道。
萧珪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张果老代为答道:“陛下,萧珪根本就无心涉足于江湖。反倒是赫连昊阳之子小赫连,一直都想超越他的父亲,成为东都第一大侠。但是小赫连牵扯到了去年的清渠码头一案之中,否则,他才是重阳阁主人最合适的人选。”
“朕似乎有点明白了。”李隆基点了点头,说道,“纵横绿林、威震江湖,这是小赫连的志向。但由于种种原因小赫连不能接掌重阳阁,萧珪你作为他最好的朋友,代为接手。朕说得,对不对?”
萧珪点了点头,“陛下所言,大体不差。”
李隆基呵呵一笑,“难怪你说,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原来,你一直都在承担他人的责任与使命。”
萧珪沉默不语。
李隆基再道:“那么继承张果老的衣钵,又待怎讲?”
萧珪看了张果老一眼。
老头儿脸色平静,并无
愠恼与责怪之意。看他眼神,仿佛还在鼓励自己,要说真话。
萧珪咬了咬牙,说道:“陛下,臣对修道一点兴趣都没有。臣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当什么道士。”
“混账!”李隆基恼火的喝骂了一声,“你竟然当着你师尊的面,说出这种话来!你这是在欺师灭祖,该当何罪?!”
萧珪一言不发的对着张果老跪拜下来,没有辩解。
张果老面不改色的扬了扬拂尘,说道:“陛下息怒。贫道对他这些话都已经听腻了,早就见怪不怪。”
“啊?”李隆基很明显的一愣。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师徒?!
张果老看着萧珪,问道:“萧珪,你想要去寻一个,什么样的道?”
萧珪答道:“师尊,我现在十分迷茫,无法回答你老人家的问题。我只知道,我想要认真而踏实的活着,不负韶华,不负今生。”
“这很好嘛!”张果老笑了,还笑得很开心。又长又垂的眉毛,都跳动了起来。
李隆基却是越发不解,说道:“仙翁,他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他是想要,给自己竖立一个远大而明确的志向。”张果老说道,“这个志向,肯定不在江湖,也不在商场。”
李隆基的眼睛一亮,“萧珪,你是不是想要入仕做官了?”
“回陛下,不是。”萧珪答道。
李隆基又皱起了眉头,“那你想要干什么?”
萧珪想了一想,说道:“陛下,臣现在非常迷茫,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想干什么。圣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臣想要趁年轻去外面去多走一走、看一看。臣想知道,大唐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国度;臣活在大唐的这一片天空之下,究竟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朕似乎有点明白了。”李隆基说道:“你想效仿那些文人墨客与年轻士子外出游学,遍访名山古刹,问道隐士高贤?”
“陛下,不是这样的。”萧珪说道,“如果只是为了游山玩水,臣今天就可以骑马出城,玩个痛快再回来。”
李隆基皱了皱眉仿佛有点恼火,“那你究竟想干什么?萧珪,你是不是魔障了!”
张果老在一旁,呵呵直笑。
李隆基不解的问道:“仙翁,为何发笑?”
“陛下,莫要心急。”张果老笑呵呵的说道,“陛下不妨回想一下多年
以前,陛下也在他这般年纪的时候,不是也有过一段迷茫的时期吗?”
李隆基微微一怔,然后点了点头,“那时候,朕还是一个贬放在外的郡王。整天飞鹰走狗吃喝玩乐,别人都以为朕逍遥自在,无忧无虑。但是朕心中的苦恼,却是罕有人知。”
张果老微笑道:“那是因为,陛下文武双全惊才绝艳,并且满腔热血胸怀大志,却只能在毫无意义的吃喝玩乐之中虚掷光阴、消磨时间。”
“仙翁,所言极是啊!”李隆基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然后,他再看向萧珪的时候,眼神明显变得柔和了许多。
“萧珪,你先平身。”
“谢陛下。”
萧珪站起了身来,感觉膝盖有点疼痛。这大概就是自己跪得最久的一次了,还是在坚硬的石板地上。
李隆基说道:“你回去好好的想一想。想好了以后再来告诉朕,你想要去哪里,做什么。”
萧珪叉手拜了一礼,说道:“陛下,臣想要离开京城去大唐各地走一走,看一看。”
“你想去哪里?”
“边疆。”
李隆基与张果老同时一愣,“边疆?”
萧珪点头,“对,边疆。”
“为什么是边疆?”李隆基问道。
萧珪说道:“因为边疆有战争,经常会死人。臣想去经历一番战争的洗礼,亲眼见识生命的卑微,或者伟大。这样,臣或许就会明白,臣这一生究竟想要去哪里,该要做什么了。”
李隆基眼神炯炯的看着萧珪,半晌无语。
场面一度变得,十分安静。
过了一阵,张果老突然说道:“陛下,让他去吧!”
“不行!”李隆基一口回绝,说道,“他要是走了,元宝商会怎么办?重阳阁怎么办?”
萧珪叉手而拜,说道:“陛下,元宝商会的内忧外患,大体都已解除。只要芙蓉园的工程不被废止,商会有帅灵韵管着,就不会再出什么问题。”
李隆基说道:“朕去年就已经对你说过了,要你亲自去往芙蓉园选址,替朕建造修仙台阁。你是想要抗旨不遵吗?”
萧珪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张果老说道:“陛下,贫道可以代他,去办这件事情。”
这下轮到李隆基,无话可说了。
他只好对着张果老叉手而拜以示答谢,然后再道:“那么,重阳阁呢?你不是正在忙着拓建
分院吗?这么一大摊子事,你全都不管了吗?”
萧珪说道:“陛下,就算臣留在洛阳,这一大摊子事情臣也不会亲自去管。因为这一类日常事务,平常都是苏幻云与茶花娘等人在料理。”
李隆基似乎有点不死心,再道:“那万一生出什么重大事端,你认为,那些女流之辈足以应付吗?”
萧珪说道:“陛下,自从去年讨伐谢黑豺之后,重阳阁已经竖立起了足够的恩威,寻常的江湖门派与肖小之徒,绝对不敢再来挑衅重阳阁的权威。唯一一个能对重阳阁构成威胁的孟津漕帮,臣也刚刚与他们的帮主达成了协议,未来至少两三年之间,彼此能够相安无事。往后,重阳阁只剩一些日常事务需得料理。苏幻云与茶花娘足以应付。就算突生重大变故,也还有高公公在上面拍板定案。重阳阁,并非缺臣不可。”
李隆基皱了皱眉,说道:“萧珪,你扔下这么多事情甩手就跑,就不怕辜负了你身边那么多人,对你的信任与期盼吗?”
萧珪说道:“陛下,如果要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做完再动身,那臣白了头发也走不出洛阳城一步。如果臣继续满心迷茫、浑浑噩噩的活着,连自己都要辜负,又谈何,对他人负责?”
李隆基微微一怔脸色微变,似乎有所触动。
张果老说道:“陛下,萧珪的话,说得很有道理。身为男儿是该承担责任,但他首先,还得自强自立。”
李隆基点了点头,看着萧珪,认真的说道:“萧珪,这件事情不可草率。朕劝你三思而后行。你先把仙翁请回家中,好好孝敬几日之后,我们另外再谈这个问题。或许到了那个时候,你的想法又会有所不同了。”
“是,陛下。”萧珪叉手应喏。
师徒二人一同施礼拜别皇帝,准备告辞离去。
李隆基似乎还有一些不放心,正色说道:“萧珪,不得朕的允许,你不得擅自离开。知道吗?”
萧珪没有办法,只好叉手而拜,“臣遵旨。”
“明天……”李隆基迟疑了一下,说道,“明天朕会派谴咸宜公主,代朕去往你的府上拜会仙翁,聆听教诲。你,准备一下。”
“臣遵旨……”
萧珪只好应喏,心中却在叹息:这还有完没完了?我想去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这么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