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钓半个时辰以后,抛竿上的铃铛一次也没有响过,满怀期待的萧嵩不禁有点失望。
萧珪一直都用小鱼竿作钓,接连不断的上鱼,陆陆续续的钓起了六七斤鱼获。这让萧嵩心里很不平衡。
萧珪见老爷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于是主动提出和萧嵩换一换。老爷子立刻接过他手中的小鱼竿,顿时眉开眼笑,一下就变得高兴起来。
萧珪跑到小木楼里面拿来一本书,坐在抛竿旁边,一边守着铃铛一边读书。
连续钓起几尾小鱼以后,萧嵩心情一片大好,正想在萧珪面前吹嘘几句。见他正在读书,便有些好奇的问道:“你在看什么?”
萧珪给他看了一下书的封皮,说道:“还不就是,你老人家传给我的,绝世兵书么!”
萧嵩被勾起了一些兴趣,招手把他叫到身边,说道:“你这次去西域,也曾打过几仗。回头再看兵书,可有不同感想?”
萧珪想了一想,说道:“总的来说,就是一句话。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萧嵩笑眯眯的点了点头,“说得没错。光是读书,永远学不会真正的兵法。你在冰斗湖打得不错,老夫听了非常高兴。圣人也很高兴。很有可能,冰斗湖之战就是你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
萧珪合上了书本,认真的问道:“老爷子,此话何意?”
萧嵩轻抚须髯,不急不忙的说道:“还记得你西行之前,老夫对你说过的一些话么?——大唐的朝廷之上,不能没有武夫坐镇。这并非是老夫的一己之见,圣人治国用人,也是秉承此念。”
萧珪说道:“但是现在的三大宰辅,张九龄、裴耀卿和李林甫,都是文官出身。”
“没错。”萧嵩说道:“正因如此,去年的时候,圣人曾经想要提拔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回朝担任宰相。但是这件事情,最终被宰相张九龄给否决了。”
萧珪寻思了片刻,说道:“张守珪镇守幽州,屡败契丹与奚族。他应该是继老爷子之后,战功最为卓著的大唐将领。并且他正当壮年、极富进取之心,回朝拜相似乎能够说得过去。”
萧嵩转头看着他,问道:“这么说,你也赞成张守珪回朝拜相?”
“我就随口一说罢了!”萧珪笑了一笑,说道:“我对张守珪,一点都不了解。再者,当宰相可不是光有战功就行。”
“是啊!”萧嵩叹息了一声,“老夫就当了好几年的宰相,可以说是一事无成。这宰相,可真不是一般人就能当的。”
萧珪问道:“张九龄不同意张守珪拜相,究竟是什么原因?”
萧嵩说道:“张九龄既是我朝的首辅宰相,也是学富五车的才子鸿儒。他挑选人才,首先看重的就是学问与道德。张守珪除了行军打仗和结交权贵,其他的事情全不在行。张九龄一向刚直不阿,他哪有可能接受张守珪这样的一个草包,来做大唐的宰相?”
萧珪说道:“所以,他俩并无私怨,只是公事公办?”
“这是当然。”萧嵩说道,“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位正人君子,那他一定就是张九龄。”
萧珪点了点头,心中默道:我记得有人曾经如此评论张九龄,说他是盛唐的最后一位贤相。此后接替他的李林甫和杨国忠等人,那是一代不如一代。盛唐最终毁于安史之乱,与李隆基任免宰相失当,有着极大的关联。
萧嵩突然道:“提到张九龄,老夫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何事?”
萧嵩说道:“圣人告诉老夫,在三司会审高仙芝之时,张九龄曾经主动找到圣人,向圣人进言。他说高仙芝其行可诛、其情可悯、其心可嘉。换言之,张九龄认为高仙芝有罪,但罪不致死。”
萧珪有点惊讶,“张九龄,竟然主动跑到圣人面前,为高仙芝求情?”
“没错。”萧嵩轻抚须髯点了点头,说道:“张九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非常的正直,有时甚至会正直得有些过头,有些迂腐。前不久发生的孝子杀人事件,你听说了么?”
萧珪好奇道:“我没听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萧嵩说道:“四年前,殿中侍御史杨汪利用手中职权,污陷一位名叫张审素的官员,将他判了死刑。张审素的两个儿子张瑝与张琇,因为年纪还小,被判了流放。四年以后——也就是今年的三月初——张瑝与张琇这两个少年郎,从流放之地悄然逃走潜回洛阳,在大街之上当众杀死了御史杨汪,为他们的父亲报了仇。随后,他们兄弟俩被捉拿下狱。此案就发生在天子脚下,一时间洛阳举城哗然,朝廷也被震动。”
萧珪问道:“那兄弟俩,多大年纪?”
萧嵩说道:“大的十五六岁,小的十三四岁。”
萧珪有点惊讶,“这么小的年纪?……真有种!”
萧嵩说道:“看来你很欣赏这一对小兄弟?”
萧珪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换作是我,我可能也会这么干。”
萧嵩突然嗬嗬的笑了起来。
萧珪问道:“老爷子何故发笑?”
萧嵩轻抚须髯,说道:“看来,你应该能和张九龄谈得来。”
萧珪好奇道:“老爷子的意思是,张九龄的想法和我差不多?”
萧嵩说道:“张九龄心中究竟作何感想,老夫不知。但他公然发声,想要赦免这一对少年的死罪,却是天下皆知。”
萧珪更为惊讶,“张九龄,似乎更有种!”
萧嵩冷笑了一声,“何止有种?简直犯傻!”
萧珪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说道:“虽然我内心非常的赞同,这对少年的行为。但是国家律法,岂能容许杀人犯罪?张九龄身为宰相,怎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情?”
萧嵩说道:“老夫说过了,张九龄是一介儒生,他最看重的就是才学与道德。大唐以儒治国,首重孝道。张九龄认为,那对少年为父报仇是为大孝之人,因此可以酌情减罪,免其一死。”
萧珪问道:“最终结果如何?”
萧嵩说道:“李林甫极力坚持,国家法度万不可废。孝子杀人,亦当惩处。让人意外的是,另一位宰相裴耀卿,他作为张九龄的好友,这一次居然也站在了李林甫的一边,同样主张依法治罪。最终,圣人采纳了李林甫的谏言。前不久,那两位少年已在河南府衙,杖刑毙杀。针对这一判罚,你有何感想?”
萧珪沉思了片刻,说道:“如果我是一位平民百姓,我一定会支持张九龄的主张;如果我是一位职责在身的大唐官员,我只能拥护李林甫和裴耀卿的主张。”
“一定?只能?”萧嵩笑着说道,“你的措词,很有讲究嘛!”
萧珪说道:“就是说,我主观上非常欣赏这对兄弟,换作是我,我可能也会这么做;但律法是道德的底线,杀人偿命法不可废,不然整个天下都要乱套了。”
“说得好。”萧嵩点了点头,说道:“李林甫登上相位之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遵章办事、依法治国。张九龄则是坚持以儒治国,首重道德与才学。这两位宰相的治国理念,大相径庭。现在已经有人,把他二人的争端,看作是儒法之争。”
“儒法之争?”萧珪冷笑了一声,“现在可不是,百花齐放的先秦时代。”
“只是一个说法而已。”萧嵩说道:“张九龄为相多年,政绩、名声与威望全都无人可比。此前,李林甫一直都奉张九龄为尊,对他十分敬重,从不与他唱反调。但这一次的孝子杀人事件,李林甫突然跳了出来,当众斗败张九龄。此一举,令得李林甫声望大涨,圣人对他也有了更多的偏爱与信任。反观张九龄,他似乎正在,不断的失势。”
萧珪不禁皱起了眉头,心想属于李林甫这个奸相的时代,终究还是可无避免的,马上就要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