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现在想要勇敢地迈出脚步的时候,是不会恐惧那个未来的;但却会被那个满覆的过去给笼罩着,成为给那个脚步所附加的一条沉重到会拖垮现在的禁锢的锁链。
乾成殿,宰京方才拟定了要递送下去的公文,想要稍微地放松一点的时候,纾敏的身影却又一次地迈着急匆匆的脚步进入了殿内,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表情上似乎是又要报告出什么十分紧急的事项。宰京抬眼望了一眼纾敏,立刻提起了自己的精神,出言亦用了自己惯用的厉然的语调,“纾敏,何事如此慌张?”纾敏长出了一口气,定下神来后方才正色道,“陛下,有关于北城济成王...密探又回报了新的消息回来,是有关于..连裕将军的...”他稍稍隐瞒了一些细节,先出言了一小部分刚刚入手的内容,一面说着又一面观察着自己主上的细微的表情变化。
听着这样的话,宰京似乎异常的平静,“终于开始要行动了吗?那济成王那边的动作呢?有跟连裕相连的部分吗?”他听起来是相对冷静地择取了自己比较感兴趣的部分,因为他的平静,纾敏也渐渐地显得镇定了下来,一点点地理顺了思绪,开始向自己的主上汇报了所需要的部分,“虎跃卫..好像是已经确实了要交给外部人士管理,近期以来,济成王府也在频繁地派人与城外连裕的联军进行接触,许是谈得有些眉目了吧,承节城内也似乎已经隐隐传出联军集结的风声了。主上,您…您怎么看,有什么下一步的打算吗?需不需要我...?”纾敏在这儿顿了顿,才又继续说了下去,“要先行联络恭玘王阁下和禁林卫元明大人吗?”此言出口,纾敏便暂时歇下了,等候着主上接下来的后话。宰京沉默了许久,许久之后才又重新开始直视纾敏的身形,“先不必要了。你这两日,且先去盯紧东宫的动向,若是善儿返回宫中,便立刻、去叫他来见我。”纾敏唯唯地应着,却避开了主上戾然又尖厉的眼神,“主上,若是没有什么其他吩咐,那我便先退下去了。”宰京闻言,只扬了扬手,纾敏便轻声地退出到殿外去了。
殿外的大雪已经停了许久,但浸透骨髓的寒意仍然透过纾敏的靴底蔓延到了他的身体,他裹紧了身上厚厚的衣袍,本想着要钻回自己的寝堂里去,却又一转身疾步踏入了殿前的深雪之中,呼出的热气在冷冽之中立即化作了点滴零落的冰星,他还必须要去一个地方。要去确认所有潜藏的不确定因素究竟都到了怎样的地步,以及、还得去打探一下那位被禁锢的少主到底能够发挥出多少的勇气去击碎这座寂寂深宫之中沉寂多时的灰暗的过去。
纾敏的思绪忽地飘到了那个深刻又悲怆的过去,眼眶不禁地就盈满了温热的泪水,让他的视线变得渐渐模糊了起来,只是他却仍然没有放缓一丝一毫他疾走的脚步。
那、依然是个肃杀寂寂的深冬,但那时的中宫依旧是宁静且安详的,那个时候,是纾敏见到这位少主的第一面,而他现时所陪侍的主上也还仍然是那个年轻气盛的模样。只是,那天殿外不曾停息又越落越大的雪似乎就已经在预示了,这位少主的到来、必将会是让这一场凛冬的风雪变得更加剧烈的疾风。坤栩宫、还带着零星新鲜的意味正袭卷这深宫之中沉寂已久的平静,宰京算是个政务勤勉、后宫也乐得清静的帝王,当初他亲自出宫迎娶朝颜,也一度在坊间传成佳话,帝后相敬如宾、琴瑟和鸣,一时之间也让这座冰冷的深宫大殿充满了一股温暖拂面的春风,很快地、朝颜便喜传有孕,似乎是要将这固涩的深宫大院彻底变作个幸福的三口之家。但却谁都不曾想过,这股温暖的春风会变成推倒这一堵高墙的第一声巨响。
那天,纾敏领着一个怯生生的同乡后辈来到了朝颜的面前,“皇后殿下,吾等受陛下嘱托,特带来这名近侍来辅助殿下活动,殿下的身子、陛下已再三叮嘱小人要多加留意些。”说着,把那后辈拉到了自己的身前,“殿下,他名叫才方,便是日后要带在您身侧照顾您的近侍。”朝颜略略带了些笑颜,“纾敏总管,倒是劳您多费心了。人、留下便是了,回去替我谢谢陛下关心。”说罢,朝颜伸手示意才方到自己的身侧去,打量了才方一身才接着说了下去,“你叫才方?不用太过害怕,我不是这么一个会让人害怕的主人。”她一晃神,又想了想自己出口的话,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才方也因为这笑声安下了心,唯唯地应下了,“是,殿下。”朝颜见他安了心,方才别过头望向纾敏,“纾敏总管,你也且回去复命罢,我这里暂时还没有什么旁的事要向陛下传达。”纾敏闻言应下,立刻缓步退出殿外去了,又交耳与身后的小厮吩咐了几句,那小厮便一溜烟儿似的跑开了,这时,殿外所有人的表情才似乎是稍稍地放松了一点下来。纾敏回过头望了一眼坤栩宫的院落,又将自己袖中的物什往里掖了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又重新迈开了脚步。
离了纾敏的引导,才方才好像是终于地抛弃了自己胆怯的面具,看见正准备起身移座的朝颜,便立刻一个箭步向前,飞快地接下了已经悬在半空中、虽然仅有记忆留存但仍然萦绕在人们身侧的空荡,稳稳地扶住了自己所侍殿下的低垂在身侧的手臂。朝颜惊讶地顿了顿,放慢了自己些许的脚步,虽仍还是愕然了些许,但心底却像是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嘴角很快地勾起了一丝浅淡而不易察觉的微笑,稍微地将自己的重量托付给这近侍一部分,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起来,“才方,你就且先住进这后殿之中罢,往后在我面前、只我一人时,可不必过分拘束。我还有些秘事要告知于你呢。”朝颜抬手抚过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余光瞥过身旁的才方,才方或许是刚刚放松下来,又因为朝颜之前的言语仍然保留着一些残存的拘谨,但仍是平静地做了回应,“殿下请放心,只要是殿下之托,小人必会时刻谨记的。”眼神外虽仍然存着怀疑的样子,但尽力地维持住了自己眼光之中的坚定,坚定地回应着自己主上也许也并不突如其来的试探。
“那你也先下去歇息罢,我还要再在这榻上歇一歇。”朝颜保持了自己嘴角的笑意,表情却又正逐渐变得严肃,“搬去后殿的时候顺便去叫一声总管,就说是我寻他有些事情。”语音落地,她已然看向了别处,才方顺下眼神后应了,亦轻声地退出殿外去了,又一路小跑地去了后殿。坤栩宫总管梧夷正坐在书桌前拟着什么文书,见才方喘着大气跑进房中,不紧不慢地写毕后置下了自己手头的笔,缓声说道,“你便是纾敏兄先前提到的那个新近分配过来的近侍吧。下次不必如此惊慌,不论事情大小皆可慢慢道来的,也不急在这一时。”梧夷的平稳与平静倒是相当程度地缓解了才方情绪里的堂皇,“总管大人,皇后殿下想请您现在去前殿,说是有要事相商。”他的话语已然调整得相当的平缓,只剩下了一丁点儿的不易察觉的细细的喘气。梧夷闻言,立刻披衣起身,走到才方身边侧身对他说道,“才方啊,你的房间我已叫人打扫出来了,你且先去休息罢。我这就不陪你过去了。”话音未落,他已经飞快地跨出了门槛,很快就消失在了才方的视线范围之内,只留下才方一人仍然立在原地,许久以后才回过神来。
坤栩宫,前殿,朝颜斜斜地靠坐在榻上,稍微地生起些倦意,半闭上眼打着盹,但脑海里的思绪却并没有因为这样而停止它飞速流转的脚步,只是她还是因为这困意而稍稍地懈怠了,对于梧夷谨慎的请安和通报并没有很及时地作出反应,梧夷便轻声地移步到了角落,等候着榻上半睡的主上慢慢地回神过来,也就一直地没有再出声打扰,这样便一直到了朝颜自己渐渐找回了精神的时候,梧夷方才更近一步地跨步到了他的面前。
“梧夷,你已经来了啊。已经等得很久了吗?我一不小心就睡去了,你也且先找个地方坐下吧。”朝颜带着隐约里的歉意,一出口的、便是一种来自于主上的关切,梧夷躬身应下,快步走向不远处摆着的一张椅子,小心地坐在了边沿,也只字不提已等候许久之事,“殿下,急着寻我前来,是那事项又有何变故了吗?”这时的梧夷,方才谨慎地出口关于因由的疑问。“哦...那倒是也没有什么紧要的大事。只是前几日济成王阁下前来我处拜会,令我有了几分异样的思考...是想要尽快与宫外联络一下的...”朝颜稍加遮掩地袒露了自己的本意,同时又压了压自己略微上扬的嘴角。
“济成王..怎么了?这王爷是又说了什么敏感的话头吗?..”梧夷此时又大胆地把话题往敏感的深处捅了一捅,想要探出自己主上更为详细的内容,但朝颜却并没有接招,而是平淡地带过了,“那倒是没有的。只是他的那番说辞让我有些心乱罢了...”她一下话音落地,神色也忽然地变得有些堂皇,眼神也猛地恍惚了一下。梧夷听完,稍微地安下了心,语气坚定地回应道,“殿下,小人这就下去办。放心,您不需要如此忧虑的。您现时、保护好腹中皇子安全才是头等大事。哦、对了,近日朝齐大人说会入宫一趟,会顺道来拜会下殿下。”语毕,梧夷起了身,等候着自己主上的回话,表情变得肃然而恭敬了起来。
朝颜却思虑了许久才答道,“真是辛苦你了。还要为了我的思想到处奔走...若是没有什么旁的事,你也先下去歇了吧。”语音刚落地,她已经不再继续等着梧夷的回应了,和衣在榻上躺下后便没有声响,梧夷也配合地收了声,轻手轻脚地为主上盖好薄被之后就快步退出殿外去了。忽地,一阵冷冽的风直冲上他的面门,一下子让他清醒了过来,但也让他清楚地意识到了他所经手的希望、会是一个大概永远也无法再后退了的希望,他叹了口气,便又一头扎进了这冷冽刺骨的寒风之中。
纾敏返回乾成殿之时,主上已经移驾往寝宫里去了,只留下个小厮依然守在门厅,一见到他踏入厅中,便立刻迎了上来,“总管大人,陛下已回去寝殿休息了。您是要亲自过去,还是让小人去通报一下寝殿中的近侍?”纾敏看了他一眼,摆出了自己总管的气势,“不忙,近来也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我已经告诉过他们稍微多留点心了。圭吉啊,这里还要麻烦你出宫去跑一趟了,去一趟恭玘王的府上,就说是我、要约他三日后在王城驿相见。”语毕,他便让面前之人退下了,自己也闭上了眼睛,卸掉了自己披在身上的狐麾,便暂时地抛开了自己思虑着的所有令他头脑发胀的事务。房中微熏的烟香渐渐变得浓烈了起来,慢慢浸透了纾敏疲累的身躯,和一直渗透了他灵魂的沉重念想的负担。
宫墙夹道之中,纾敏因为一阵冷风而猛地打了个冷战,雪片在他的脸上一点点地结作了冰凌,他却顾不上要抬手去抹一把,只是更加拼了命地赶着马,想叫它跑得再快一些、再快一些..他奔袭的目的地是在宫墙之外的某处,他抹掉了自己的杂念,首先踏入了这座阔大却又稍显老旧的驿馆院落,这个时间,大概是因为这大雪的缘故、本该事务繁忙的王城驿之中正享受着这不可多得的空寂。
“纾敏兄!您可真的算得上是稀客了。”驿臣听得纾敏进到厅中来的声响,便立刻快步地迎了出来;纾敏的棉靴上依然留着踩在积雪的地面上沾染来的雪渍,发出些轻声的脆响,先是示意了自己马匹的方向,又抬眼看向了来人,“圭吉,我这趟前来确实是有些事情要拜托你的。”出口的话语虽是极大的坦率,但仍是隐藏了很大一部分的内容。驿臣先是叫了小厮去照顾马匹,自己则首先地先去应和着纾敏的话,“怎么了?是宫中又出了什么事情了吗?”说着就先将纾敏让着请坐了下来,“纾敏兄,您先在此处稍候,我且先去检查一下马匹啊。”音落,他已经一脚踏出了厅外,纾敏则因为耐不住性子,于是站了起来,顺便去倒了碗水来润了润因为紧张和赶路而变得格外干燥的咽喉。过了不一会儿,归置马匹完毕归来的圭吉也重新回到了厅中,纾敏正坐着出神,见圭吉走了回来才很迅速地拉回了自己的精神,但还是圭吉先打破了沉默,“纾敏兄,你此番前来,究竟是所为何事?您的脸色真的看起来很是苍白啊...”圭吉也坐了下来,又不免地对纾敏的身体状况做了关切,“陛下又有了什么需要操心的部分了吗?”
“那倒是没有,只是我心里有些许不安罢了..全因是最近宫中实在是平静得异常,也是让我更加的心绪纷乱了..”纾敏顾自说着,眼神却仍在扫视着驿馆之中所有目光所及的角落,“近来、驿所没有什么异常吧..”圭吉也亲见了纾敏这不常见的不安感,于是便尽力地用自己平缓的语气安抚着他,“纾敏兄,其实你不必如此忧虑的。小殿下不日也会返回中城了,情况定会有所好转的。”纾敏闻及此言,侧头盯视着圭吉的眼睛,“小殿下?..你的意思是、玳善殿下要返回了?”声音也即刻提高了许多,眼神也出现了他、难得一见的光芒。
“据报是这样的没错。承节的事大概也告一段落了吧..”圭吉颔首思考,又瞥了一眼驿馆门外,看见恢复了自己神采的纾敏才稍稍地放下了心。“小殿下是日返回,算是撞上了一个不太乐观的情况。陛下的决意,也许与小殿下的正冲上了锋芒..”纾敏虽放下了心,但是依旧是难掩自己担忧的神色。圭吉也仍是在劝慰纾敏的不安,“总是会决出个结果的。但现在、大约也不会是有什么你死我活的情形。小殿下虽已决意,陛下也是不会后退的铁腕,但是只这一条还不至于会撕裂血亲之间的纽绳。”他的语气依然平缓,确实是让纾敏的紧张放松了许多,“我这不也是担心吗?担心过去那样的场景,会再次的重演...”纾敏此刻也平静地诉说了自己的忧心,圭吉便没有再接话,只是起身,踱到他的身侧,伸手轻拍了一下纾敏的后背,也稍稍地叹了一口短气。
两人之间突然陷入了一种突如其来的尴尬的沉默,直到一个飞奔而入的驿使划开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两个人才重新地回过神来,“驿臣大人,有一封递入中城宫内的书信需要您验看。”说着,一个沾染了雪渍的书信匣已经出现在了圭吉和纾敏的面前,驿使打开了匣盖,他便一眼看清了上面所书之字,『东宫侍臣宗正严亲啟』,一下就好像了解了脉络,很快便落好了自己的印鉴交给驿使就速速递往内宫去了,“快些送往宫内局去罢。”话音还未完全落地,那驿使便已再次地消失在了漫天的飞雪之间了。纾敏此时也蓦地起了身,“圭吉啊,你的劝慰确实是有效,确实让我的不安平静了许多。但是我想、有一个人,我还是非去见一下不可。”说着,就要往门口走去,圭吉也就只是站起,用力地站定了脚步,眼神扫过纾敏此刻显得更加孤寂的背影,却并没有出言挽留,大概也是明确地知道此时的挽留也许会是个徒劳,“那我这个小弟,也许也很难留住纾敏兄的脚步了..”声音却轻得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纾敏也就没有对他这话做出什么回应,而是闪身入了院后的深林,决意要去那个地方、一个于他来说算得上是大逆不道的地方,但他曾确实地做过这地方的主宰,刺骨的寒风裹挟着灰暗天空拼命压来的阴暮,他裹紧了身上的衣袍,愈显瘦弱的身躯也渐渐地正在被这寒意所吞没。
荒林,小宅,玳善蓦地起身,却又只是定定地立在原地,眼神又不知是投射去了哪个方向,半晌才回过神来,“..前辈,那晚辈便要先行告辞了。对于吾辈之前所言,您就完全地按己之虑便是了。”说着,他猛地捏起了自己的手掌,抽了一口气,才得以继续地说了下去,“吾等已经无法后退了,前辈若是实在无意助这一臂之力,吾等便不会再强求。”落音,却似乎是被空寂给填满了,以至于他并没有等待对面人的回话,就已经一下子踏破了这笼罩在小屋之上的窒息,只是草草地与那沉浸于此番过去之中的伤悲做了了断。龙吉则稍稍显得有点堂皇了,匆忙间起身,急急地向着面前之人告了礼,也没有时间理会那人的回应,就已经焦急地去追赶自己的主上去了。
“小殿下,恕属下无能,也就只能以此相赠了..”
这话语变得越来越轻,好像只有说话之人自己可以听清,但玳善却因此稍微停顿了脚步,嘴角稍稍勾起笑意,但仍是无言,心中此刻所念的全是,『有此般念想,吾等便是万分感谢了。』
龙吉走近玳善的身旁,“公子,怎么了吗?还要再返回去小屋中吗?”玳善转头对上了龙吉投射过来的炽热的目光,维持着自己脸上的笑意,翻身上马,“我想,我跟他都一定已经做好决定了。所以,就各自听从自己的心便是了。龙吉,没事了,我们也快些赶回宫中去罢。”龙吉躬身应了,也便翻身上了马,紧赶着去追上玳善那个飞驰的背影。“我便就此奋力一搏,不再是被别人的血光刺痛双眼,而是自己亲身浸入到那血液之中,迸出的所有气力、造成的所有后果,都是我愿意去接受的、会因我的选择而改变的结论。所以这次我才选择,要勇敢地去冲撞一次。”玳善轻声地自语道,又用劲踢了两下马腹,把两人的身影全都隐藏进了那飞扬的尘土之中,却无法掩藏那越发耀目起来的光芒,于是不再费力掩藏,便这样任由它肆意地绽放出来。
踢踏的马蹄声变得越来越嘈杂,渐渐地淹没了玳善和龙吉变得渺小起来的存在,道旁的树林被扬起一阵簌簌的声音,周围的气氛似乎又再一次地进入了可怕的沉默,却叫玳善不经意间又陷入了仍然纠缠在他思绪之中的回忆,这一次,带来了一股强烈又刺鼻的血腥味,以及随时可以划破他肌肤的尖锐留在他记忆深处的深切的疼痛。但这些疼痛、都无法与另一种感觉相提并论,至亲、与挚友前赴后继在他的眼前成为了刀下鬼,一切却是源于他当时的懦弱。玳善忽然感觉自己开始头痛欲裂,血脉逆行,眼前的视线也猛然变得模糊了起来,终于在一瞬他的念想回到了那个风雨交加又充满了血腥的夜晚。
内城,深宫,玘成殿,殿外不时闪起惊雷,暗色的天空里浓云翻滚,似乎正在诉说着这个日子将会是多么的不同寻常,但此刻、一切又是显得如此的平凡如常。是日,殿内的侍人们似乎格外的忙碌,玘成殿也十分意外地变得有点热闹了起来,看起来是在紧张地布置着什么,当时尚且年少的玳善正好闲来无事,便悄悄摸入了殿后的角落,并没有让他常跟着的侍人随行,只他独自一人在这殿后的院里发着些形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想,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逐渐靠近到了他的身侧,他才在那一瞬时给拽回了眼前的世上。
“小殿下,你原是跑来这院里来了。皇后殿下唤你马上回坤栩宫,说是有要事需要亲自交待。”那人语气恳然,让玳善也突然地发了愣,却渐渐地找回了自己的神色,这才看清楚了来人的相貌,恍惚间不知该说出哪一种能够清楚表达自己当下心情的感觉,却又是带着某种十分坚决的决然说道,“珉歧,我跑到哪里都还是一直躲不过你。”说着他又摆出了一个噤声的姿势,“不必回礼了,就别让更多的人再发现我身处于此了。我这边前往坤栩宫去,你也且和我一道前去罢。”说罢,已经飞快地离开了院中,走入了那幽深又阴寒的宫墙夹道,珉歧轻声地应了,捏了捏自己腰间的剑柄,很快就紧跟到了玳善的身后。
夹道中莫名贯穿的阴冷透骨的风,似乎是在有意地加重了其间肃穆而窒息的气氛,但玳善好像是对这种气氛已经极习惯了,依然保持着自己原本的模样,并不像是个王室贵胄,只像是个无虑又潇洒的翩翩公子。但大概并没有多少人能够知道,他究竟是做出了怎样的牺牲才能获得了这种级段的洒脱。但走在身后的珉歧显然是无意去推测主上洒脱的内因,只是小心地注视着四周的平静,并准备着随时能够发现那隐藏在这个平静以下的可能存在的杀机。落日的余晖洒上两人的衣襟,两人各怀己思,踏着如平常一般的平稳坚定却又像是陷入迷雾之中的有力的脚步。
坤栩宫殿外,才方远远地望见玳善两人走近,便立刻快步迎了上来,“小殿下,殿下已经等候多时了,请您快快入殿吧。”说着,已经将玳善往殿内的方向引去了,好像对他极熟悉;玳善也是极信任地跟随着才方的指引,跨过引殿的门槛,继续向内殿深处走去。珉歧则留在了引殿,替玳善收好卸下的披风,而玳善是沿着才方掀起门帘引开的路一脚踏入了于他来说十分熟悉的坤栩宫的内殿,最后的这一段路,也就仅剩下他一人的脚步了,而路的尽头,正立着一个让他能够暂时地保留温暖心脏的身影,他瞥见那光芒,已经“嗵”地一声跪了下来,那些依然无法从他的身上被磨灭的礼数便脱口而出,“儿臣玳善参见母后。”那人也迎了过来,一把就将他扶住,却一时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两人四目相对之后,玳善依然保持着自己之前的下跪之姿,许久的沉默过后,还是玳善开始小心地打破了这寂然的平静,“母后,不如先让儿臣起身,我们母子先坐下再叙吧。”朝颜愣了一瞬,忽然又觉出了自己儿子突然显得格外可靠起来的臂膀,“哦,对了,善儿,你且先起身吧,我们母子先去坐下来罢。”她说着已经先踱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又指了指旁边一块铺好的棉袱,示意玳善走过来坐上这位置。玳善先起了身,又快速地扫视了殿内,发现自己的幼弟似乎并不在这主殿之中,大概是先前已经提前将幼弟安排妥当了吧,他想着,却也不由得安下了心,任由自己的母后牵起了自己随意置在桌几上的手掌,“我儿本该是要做个无虑的少君的,但这次大概无论如何也无法叫你避开了...”朝颜说罢,停顿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又继续地说了下去,“善儿,也许,会有需要你牺牲的情况,但母后与你朝齐叔父一定会尽力、尽力避免这种情形的..”话音落下,两人之间便又尴尬地沉默了。
玳善虽是沉默着,却始终紧咬着牙关,干裂了的嘴唇像是要沁出血来,但又只是在倔强地颤抖着,大约心里已经经历了许多次的挣扎,方才终于地放松了表情,出口了些似乎是他斟酌了许久的话,“如若非是要我赴死,那便也是命运的安排。但是在我全盘接受这安排以前,我定会奋力地与之抗争,尽力要在那命运来临之前成为凌驾于命运以上的自由。”这语气听来、倒是与壮士断腕的悲壮有几分相似,也是玳善最迅速、也是最本能做出的反应,于是他又接着说了下去,“所以母后不必太过忧虑,儿臣心中已有分寸了。”玳善一直说着,亦变得愈发自信地发挥着自己的态度,手掌却不经意地已经被捏紧作了拳状,他的眉头也逐渐紧缩在了一起成了拼命纠缠的模样。忽然之间,他这翩翩公子的形象一下就被刚硬的轮廓给改变了,他也确实地变作了一个坚毅又独断的少君,但他却仍旧弱小如年幼之时,喘着粗气强撑住这深宫为他强加上的枷锁,肌肤被勒出了溃烂的血痕,在强压下挺立着,只是为了可以、作为自己继续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