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是雷公电母卷云来,脚下是阴曹地府挟风至。
纵使早已猜到了朱昭魑魅的可怖,但当缪宣真正站在城墙之上,直面着眼前的血雨腥风时,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它的全貌。
无尽的阴云一重重地凌压,像是想要把京畿内外碾成纸片,在狂风的噼啪作响中,这饱经风霜的城门竟成了皇都的最后一道防线,而能够反抗的镇守者,仅有一人。
缪宣叹了口气,缓缓从后腰抽出一枚轻剑,这柄带着灵性的刀刃随之轻声嗡鸣,它像是预料到了自己的未来,于是更加地昂扬,丝毫不显惧意!
从未有人能把《碧玉赋》练到极致,因为他们没有炉火纯青的修为,更没有值得拔刀立道的对手,于是从未有人知晓……
这所谓第九重【翠魄】的终末,其实是人刀俱陨、祥云宾天。
而正是因此,缪宣才无法把麒麟刀赠予戚忍冬,他当然舍得神兵,也很乐意为它找到下一任英武的主人,可麒麟刀与他都将陨身于此,又如何赠得出去呢?
缪宣不知道是谁锻造出了这兰氏族长代代相传麒麟刀,但也许自它诞生的那一日起,它就注定了这个悲壮的结局,正如麒麟刀上的纹路般——麒麟踏祥云,人间百难消。
轰隆隆的雷声在云层中滚动,仿佛某种别开生面的预兆,缪宣抬起头望去,只见这密密的云层之中缓步走出一位华服女子,她凭空而立,高冠广袖,居高临下地望着云层之下的世界,脸上带着慈悲而怜悯的笑容。
缪宣从未见过这样打扮的女人,但它无疑是极美丽、极威风、极尊贵的,即便女子的身后是无穷无尽的阴云鬼祟,它本身还是那般威仪具足又庄重可亲,恍若煌煌不可侵犯的天女仙神。
而今,这神女朝人界投来怜悯而可悲的一撇,她扫过京畿内的遍地狼藉,最后把正眼放在了缪宣的身上……
在这一刻,它的眼神柔和下来,甚至带上了几分怜爱。
“怎么回事呀?”像是母亲扶起一个跌倒的孩子般,朱昭妖邪这样温声关怀道,“兰宣,这偌大京畿,敢站出来对抗我们的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面对这个问题,缪宣着实没法回答,事实当然并非如此,虽然主要兵力已经撤走,但东城门上下的军士还有百余人,但他们都只是武艺低微的普通武卒而已。
普通人哪里能挡得住朱昭魑魅的侵蚀呢?连魏谨和戚燕衡都不是它的对手,更恍若这些被“上面的人”放弃的卒子?他们一靠近城门就失去了神志,陷落在可悲的迷梦中,当然无法出面反抗。
而朱昭妖邪早知道答案,它也用不着缪宣回答,只是因此流露出这样拟人的神态,那慈母再世的怜悯在眨眼间竟变成了小人得志般的幸灾乐祸,尽是妖邪的乖张。
“哈哈哈哈,真是可笑,京畿内外百万人,大昭上下万万人,结果站到我面前的竟然只你一个——只有你一个!”
随着这妖邪朗声大笑,它身后的云层也鼓噪起来,那里头大约藏了无数的冤魂妖邪,它们在魑魅的统领之下共存,诡谲的笑声此起彼伏,这些看不清影子的东西在云层中堂皇地挤作一团,仿佛一锅沸水上的鼓泡,永远也不肯停歇。
缪宣苦涩地想,这一回他总算是知道,哪些死在魑魅手中的亡灵都去哪儿了。
朱昭妖邪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缪宣的眼神,片刻后幽幽道:“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宣儿?虽然我已经死了,但我还是你的大姑母呀……别为朱昭效力了,来帮帮可怜的我们吧?”
“不需要太多的付出,你只要什么都不做,我就不杀你,也不碰你羽翼下的好人,这样如何?”
像是嫌弃这诱惑不够似的,妖邪又嬉笑道:“而你若是愿意自刎呢,那么这魑魅的皇位、无尽的力量、不死的寿命,我都可以禅让给你!”
缪宣垂眸,只望着手中的刀锋:“抱歉,我不需要这些,我只想履行我的职责。”
“噢……你的职责……”朱昭妖邪意味深长地点头,“果然是麒麟卫的好督卫啊。”
随即它恶意地笑了:“宣儿,你只知道兰氏死于王室之手,但你可明白你的生母,我那嫂嫂又是怎么死的吗?”
缪宣一愣,猛地抬起头,他立刻反应过来,这魑魅的意思竟然是——
“也是朱氏杀的。”
妖邪没有卖关子,直接公布了答案,她笑着伸出手,竟直从身后的云层中牵出一位神情木讷的丧服女子来——
“我的好嫂嫂想要探查真相为夫家报仇,结果呢?她死在了四神卫的手里啊!她哪能想到短短几十年后,她的好儿子竟然忤逆祖母的遗愿、固执己见上了京、做了四神卫的督卫、又成那了朱氏的狗!!”
望着这白裙妇人熟悉的面庞,缪宣呼吸一滞,而这妇人也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它的眼里又有了神采,自上而下望着生前的爱子,泪水涟涟,沙哑地唤道:“宣儿,我的宣儿,你为什么……为什么?”
所谓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缪宣艰难地把视线从那张与亡母一般无二的面庞上挪开,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只坚持道:“我不会让你屠杀京畿内外的生灵。”
妖邪:“……”
妖邪的神情一敛,随即她挥了挥手,直接打散了身边的人影:“好吧,既然你执迷不悟地要当这狠心人,那我就成全你。”
朱昭魑魅早已没有人性,但它对这唯一敢反抗、能反抗自己的生灵还是偏爱的,就算缪宣拒绝得干脆,它也愿意耐心一些,向他、向这个天子脚下的善民们,好好展示一番这个王朝的残忍。
妖邪抬起手,仿佛帝王点兵:“兰宣,你是不是很好奇我到底是什么东西?那现在就看好了。”
“所谓的‘朱昭魑魅’,何以以‘朱昭’为名!”
话音落下,漫天的阴云在此刻爆裂般地沸腾起来,随着它的动作而依次裂变,只见这妖邪侧身一指,左袖后便露出无数小巧的骷髅头颅——
“这都是横遭人祸的婴孩怨魂,那些因贫穷累赘便养不起的、天生缺憾被丢弃的、拐子拐走虐待致死的、饥荒买卖做肉下锅的、亲族爹娘溺死摔死的!生埋黄土遭千万人辚轹,柳絮飘零何苦托胎降世!”
万千孩童笑声随之响起,妖邪一抬头,右手边又露出一排排样式颜色各异的裙摆来,布匹之下连绵着腐烂尸骸——
“这都是命途多舛的女子冤恨,那些生而低贱不如器物牲畜的、殉葬亡夫望门寡死的、失德污名不配苟活的、为奴为婢生不如死的、累胎孕育顽疾不治的!悬梁绞杀教千万人唾骂,糟糠嚼完活该鄙如粪土!”
女子刺耳的呜咽连成海水,裹挟起诡谲的笑声,妖邪双手合十,身后的阴云彻底消散,于是露出了那最后的、荆棘树木般纠缠的粗苯骨骼——
“这都是水深火热的男儿苦仇,那些理所当然给世道压死的、冤屈污蔑申诉无门的、千刀万剐酷刑加身的、当牛做马不配抬头的、家破人亡活不下去的!曝尸荒野受千万人践踏,薪柴焚尽自然挫骨扬灰!”
于是怒吼声响起来了,像是无形的雷霆,在恸哭的海潮上翻涌,又一同绞起错杂的笑声,共同构筑出一副万鬼受难的可怖场面,天穹之下,烽火台上,缪宣挡在这万鬼朝拜的云层前,简直是独木对抗山洪,顽石不让雪崩。
“他们,都是我朱昭的子民。”
在无穷妖鬼的环绕中,菩萨般的妖邪低垂着眼眸,又是怜又是恨,轻声喃喃:“……都是我朱昭的子民啊……”
缪宣直面着这道不完数不尽的苦恨,只觉得浑身都像是浸在冰水里,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黑龙世界吞噬龙王心脏,只是当时还多了一重施加在肉.身和灵魂上的灼烧痛苦,不似此时,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苦意。
妖邪又笑起来:“你也看到了,这个王朝的子民是这样温顺而愚蠢,直到死都在忍耐着痛苦,可多么可笑啊,即便我已经死了!它们还当我是皇后娘娘呐!!”
像是为了应和这话,冤魂妖鬼一起嘶嚎起来,于是朱昭妖邪更加有恃无恐了,它扬天嘶嚎:“兰宣,你难道要以一届凡人肉.身——来对抗我这苦海倾溃、世道衰穷?”
可谓天地熔炉万物铜——
与远在城门口的悲哀苦恨不同,皇宫之中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此时朝东的宫门全部大开,那本该为千秋节助兴的烟火戏法毫无动静,取而代之的却是鬼蜮景象,任谁都看到了那惨状——天边是雷霆翻涌,地上是万千鬼哭,人间只剩冤魂嘶吼。
如此民怨沸腾,远胜过那戏文中所谓的六月飞雪、血溅白练,大殿内的大人们俱是骇得脸色惨白,纵使他们知道百姓们的日子不好过,但也没想到现世报竟来得这么快!
而在这样的时刻,大约也只有那几个人仍旧保持了镇定,其中当然包括魏谨和沐凤阳,以及理所当然的,朱昭帝王。
魏谨正悄无声息地隐匿在梁柱后,在这个位置他能够把整座大殿收入眼底,没有人能逃得过他的监视,从战战兢兢的群臣到蠢蠢欲动的滇南王,甚至还有那好整以暇仿佛置身之外的……朱祁恒。
是的,眼前这一幕正是这位皇帝陛下自导自演的,什么烟火表演都是托词,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最后试一试这群臣子,逼出还胆敢反抗他的人,以及——
他要亲眼看看兰宣的下场。
魏谨在刚得出这个结论时,是非常错愕而不可思议的,朱祁恒竟然恨上了兰宣,对于这个冷漠得不像是人的皇帝,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恨他什么呢?恨他背叛了血脉和君臣忠义?恨他走得干脆而不留情面?还是恨那份在给予后又无情地收回所有的宽容与温柔?
也许这一切的一切也许能概括成最简单的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来爱我。
朱祁恒对兰宣的渴望其实很简单,他想让他成为忠贞的臣子,或是无私的母亲,甚至下一个兰琴,而兰宣在过去的数十年来也一直都在给他希望,于是朱祁恒以为他能得偿所愿,直到几日前,兰宣毫不迟疑地选择了背叛。
习惯了操纵人心,就不再接受失败,尤其是在这样心仪的事物上。
魏谨能够揣度朱祁恒的心态,却反而因此悲哀地发现,比起有底气奢求的皇帝,他这个连人都算不上的残废,所求的竟然要更加的卑微和龌龊。
在他渴望着淬麟育龙的恶行得逞时,在他跟随着兰宣的带领和引导时,在他旁观着狂蜂浪蝶的追逐时,在他欣喜于兰宣屡次的果断拒绝时……
他都在想些什么呢?
既然他永生永世都注定是朱昭的奴隶,那么,那么……就让他成为与他一样的人,或者让他成为他新的的主人,怎样都好。
也许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从无法摆脱泥淖开始,未来就已经注定了。
突然间,一声怒吼打断了魏谨的怔然,却是大殿中的沐凤阳终于忍耐不住,在众人骇然失神时暴起,自袖中滑出一物、直指朱祁恒的咽喉!
沐凤阳本来就通习高明武功,在那个滇南雨夜又因兰宣的引导而再次突破,如今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一流高手,在这么短的距离下行刺几乎不可能失手——
假如这大殿上,没有魏谨的话。
魏谨后发先至,几乎在同一刻拦截到了皇帝的面前,他一伸手就悍然挡住羌笛,短笛穿刺了他的掌心,而他的掌力也彻底击碎了羌笛,气流冲击着笛管,尖利的声音在短暂呼啸后又归于死寂。
拦截成功,魏谨并没有就此留手,他继续逼近,阴毒狠辣的内劲直接缠上了沐凤阳的内息——对付这个半大小子,他甚至都用不上勾刀。
在意外发生的整个过程中,朱祁恒都保持与平日里一般无二的平静,他甚至饶有兴致地看着沐凤阳暴起,又在一炷香内被魏谨制服擒获,这一切都与他所预料的一样,便没有什么好意外的。
至此,这滇南王的余孽总算是彻底根除,他所剩余的价值就只有位皇室延续血脉了。
朱祁恒低垂眼眸,遮掩住其中的讥嘲,当魏谨复命时他又换了一副面孔,一脸悲愤道:“想不到滇南王竟然要害朕,是朕对不起王叔和姑母啊!”
不过事到如今,这种唱念做打意思意思就够了,于是朱祁恒的悲伤也在一瞬间消散,他轻鄙地扫了一眼五花大绑的沐凤阳,随即对着殿内众臣朗声道:“诸位爱卿,朕也不瞒各位,这朱昭妖邪便是我治下的诸多怨魂……”
他恬不知耻地笑起来:“但朕也不是绝情无义的人,朕愿意保诸位一条性命,是随着我迁都西京还是永眠于此,就看诸位的忠义了。”
是啊,如今魑魅袭城,众生该死,可这朝廷上的大人们却还得了一个选择的机会——你是要跟随罪魁祸首苟活下去,还是魂飞魄散惨死当场?
这难道是一个很难的选择吗。
对于朱祁恒来说,只要杀死最后那些不愿服从的,那么活下来的人便都是一样的罪恶滔天,他们将踩在京畿百姓的骸骨上,再也没有反抗恶首的余地,只能像是那无数厂卫一样,成为朱昭皇帝的傀儡。
而这一次,朱祁恒又料中了。
殿堂上确实是有人抗议的,他们也许是做做样子,或者是真正坚守底线,可这里早已遍布了天罗地网,朱祁恒不会给他们申诉的机会,顷刻间便是数十枚人头落地,粘稠的血腥味混杂在皇宫外的血雨腥风中,直晃得那剩下的活人飞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
血雨腥风里,沐凤阳破口大骂起来,但他的斥责在自身被缚的情况下显得如此无力,弱者的辱骂只能带给自身耻辱,而无法伤及君主一分一毫。
朱祁恒索性收回了视线,他的厂卫们会让这不识趣的家伙闭嘴的,如今已经不在乎这种小角色,真正值得他期待的是近在咫尺的胜利。
幽蓟台的戚氏父子也逃不脱妖邪的波及——“替死”所需要的牺牲是不会随着人数减少而变化的,京畿内的人可不够去填那魑魅的口,死得人不够多不够沉,灾祸的波及范围自然会变大,京城军队驻守的州府根本就不是真正安全的地方,那些退守的军队不过是香饵,朱祁恒真正的后手其实藏在滇南边境。
戚氏幽蓟台误以为守在京畿外就能躲避祸患,其实他们也早被摆上了祭坛!
所有阻碍他的东西都会在今日消失,权利彻底回归朱昭帝王……从今往后,这天下将在没有反抗的声音,而他算无遗策,也必将心愿得逞
宫门外的天边又滚起雷霆,在万鬼拱卫之中,那魑魅正超皇宫投来无比憎恨的眼熟,朱祁恒仰头望去,低声嗤笑——我可怜的生母啊,你能奈我何?你就算是死了、从坟头牌位里爬出来索命,那还有数不清的性命挡在你我之间。
那么,万事准备就绪,现在就让我好好地看看这波澜壮阔的反抗,不论是兰俭礼的含恨败走,还是兰宣的壮烈成仁,这一切,都将成为皇位之下的基石。
朱祁恒盯着那阴云遍布的天幕,轻声下令:“发圣旨。”
你道那世间存公道?
不,从来都没有这样的好事。
京畿内外的大街小巷上,早已等候在此的厂卫们纷纷登上高处,他们是被蒙在鼓里的执行者,只以为按照上司的吩咐能截止这场灾难,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手中的圣旨,异口同声地大声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黎民偿君之恩,莫重于肝脑涂地;人子报父之至,莫切于粉身碎骨……”
这是什么啊?寻常百姓不懂看,士子文人不敢听,这旨意中写的都是什么啊!
这简简单单的几行字,竟然就成了一封雷霆降世般的敕令——这朱昭的皇帝,正以君父的身份,让他的子民们去死啊!
这宣读圣旨的声音传到了城门天穹之上,于是万鬼哭嚎,竟一齐放下亡魂的苦恨,与那无辜的生灵同仇敌忾起来!
朱昭妖邪当然也听到了,在短暂的错愕后,它的面庞染上暴怒,却还要强作嘲笑,于是显得格外狰狞,它喝骂道:“兰宣!你看看吧!你效忠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缪宣只觉得嘴里发苦,他虽然猜到了朱祁恒想要京畿百姓替死,没想到皇帝构筑这一切竟这样容易,只要一道圣旨就能完成。
面对妖邪的大笑,缪宣叹了口气:“我早已不再效忠他,如今我站在这里,只是为了拦住你。”
“这样啊……原来你也不要他了……那为什么还拦着我!拦着我们去索命!”
妖邪怒容一敛,笑声一收,竟又落下泪来,它撕扯着自己身上那属于皇后的礼服冠冕,终于露出了非人的凶相:“兰宣,你必死无疑了,我不信你没有任何私欲,既然窥不见你的来历,那我今日就来看看你的私心!”
话音落下,万千鬼哭,竟又是一次精神力层面的攻击,缪宣在这方面无懈可击,他向来不惧怕这样的对手,索性只甩下精神力防御示弱,耐心等待着妖邪露出破绽,一击必杀——
只要斩杀兰俭礼变作的妖邪,它身后的鬼怪就容易对付了,朱昭魑魅是一个整体,这才让目标一显得无从下手,只有那妖邪首领才是那最难攻克的、也是唯一的突破口。
然而缪宣错估了一点,那就是这些攻击,并不只是冲着他来的。
滂沱的血雨在此刻悄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狂风呼啸,魑魅盘踞在天穹之上,冷漠地望着它脚下挣扎的生灵,君王用旨意奉上他的子民,于是遍布京畿内外的百姓在此刻都成了瓮中鱼鳖,不论身处何地,尽数遭了魑魅的术法,动弹不得、反抗不能。
与杀死安乐王那一次不同了,这一回的朱昭妖邪更加强大,它的身后有着无穷无尽的眷属,于是它不再满足于只让猎物溺死在美梦里,反而要他们清醒地迎接痛苦无比的死亡。
只见一道道人心最深处的欲念与罪恶被勾出了人们胸膛,最轻微的恶意都在无限放大中袒露,可谁没做过错事呢,谁又没有指着活的渴望呢,这些所有人都会拥有的东西在此刻彻底失去了掩藏,直白地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
于是无数虚影幻境悄然浮起,在京畿内外的街巷野地里、在民居屋舍上,那是数不清的欲望和罪恶,它们挤挤挨挨地遍布四野,直白地描绘了人性可恶、兽性暴劣,欺骗、仇杀、背叛、贪婪、掠夺……
没有人能逃得过这场审判,朱昭妖邪言出必行,它说过的,它要让这些虎豹、鹰犬、猪羊,丑态毕露、罪恶昭彰、凌迟重辟!
烽火台上,缪宣自然也望见了他身后的城市,同样也被他身后这片无止无尽的幻境惊呆了,当百万人的欲望和罪恶一同浮现,这绝对是不亚于鬼蜮地府的可怖场面。
这一幕,竟然比屠杀酷刑还要震撼人心。
“这就是你想要保护的人们。”朱昭妖邪哼笑,“你看见了吗,他们每一个都犯了这么可怖的错,每一个都有着如此卑劣的欲求,难道你还认为这群人不该死?你还相信这世道?”
缪宣回头,不再看向身后,只咬牙坚定道:“我信。”
妖邪只当他在强做镇定,又哈哈大笑:“自古以来从来如此,周而复始日日年年,魑魅轮回众生苦恨,冤魂嚎啕永无宁日!难道你还相信这世道会好起来吗?!”
缪宣横过那轻薄的刀刃,举至身侧,高声咆哮:“我信!”
妖邪笑意一敛,面目狰狞:“你信?好啊!你信?!你能信什么——”
“我信什么?”缪宣终于动了,他寻到了破绽,于是自高墙跃起直逼天穹,轻刃在此刻被掷出,流光璀璨间天地侧目,碧影盘旋直逼妖邪头颅!
掷出一刃的同时,缪宣又抽出另一柄轻刃,紧追先手而来,眨眼间踏入了云雾骸骨:“既然你想知道,那你就来看看我的妄念吧!”
青彩蕴魂,翠魄出鞘,无形的流光划过麒麟锋刃,那祥云纹路在此刻被内息点燃,于是自烽火台上焕起熊熊辉光!
却不知,熔炉把人炰。
这人世间便如活炼狱,仅仅还是一处河滩边的坦途,竟然也能容得下这般多的污浊欲望,人心最深处的渴望尽数释放,再也没有约束兽性的道德和信仰,只剩下肆无忌惮的纵情享乐。
王媸伏在车辕上,错愕地望着属于她的痴妄——一边是她变成了绝色美人,嫁了个权倾天下的夫婿,生了一百零八个强健儿郎,富贵无忧幸福康健;
一边是她习得无上武学,杀尽当年欺辱污蔑了山门的人,连着屠灭了仇人九族,天下无敌好不痛快;
另一边则是阖家团圆,也不知道她有了什么了不得的功绩,爹娘手足俱都伏低做小,义父义母与师兄弟们皆以与她沾亲带故为傲……
更恐怖的是,这些东西正循环播放在她身边,谁来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顺便嘲笑一番她的妄想痴念。
王媸:该死,丢人,快住手!
不过王媸的念想还不算离谱的,她望向周遭,只见淑德那边也是合家团聚,倒是她爹给她下跪谢罪,她兄弟们则积极学起了男德,个顶个勤快地给姐妹绣手帕缝香包;
还有那个据说是太后娘娘的贵人,她的念想倒是出奇得温和,她变成了少女模样,和姐姐哥哥大侄子(这侄子看着竟比哥哥大)正一起放风筝;
至于那个车顶上的,他也想着武功大成,随即篡位登基(可他不是太监吗),不仅给自己师父来了个流芳百世的国师之位,荣耀富贵自不必说,还给自己姐姐封了个大大大长长长公主,赐婚贤良夫君无数(还有这一招);
最离谱的要数她掉泥地里的叔,他已经快进到白日飞升、得玉帝王母青眼重用、左拥神妃右抱仙女、南天门仙将乐淘淘……
王媸:……
如此美梦当真神异,王媸心中敬佩钦叹,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眸,但这一回可不得了了,她直接和逐渐清醒过来的她叔对了个眼神,果然从他绝望的眼神中看到了生不如死。
王媸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继续打量起其余的幻境来,她虽然心中惊惧于这魑魅的恐怖,但身边人的私念却又这样真实惊骇,容不得人不去思量。
她又望向了她爹,可这老人的身边却没有浮起任何痴妄,他只是缩在车内的角落,自顾自地垂泪。
疯子是没有妄念的吗?还是说疯子本身就处在无穷无尽的妄念中呢?
王媸不知道,只是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这周围的幻境又变了,它们不再是妄想和痴念,转而变成了每个人心底最深处的隐私和罪孽。
王媸的身边浮起她杀过的人,她与疯癫的父亲流浪多年,别说什么偷窃劫掠,在这世道,她怎么可能没沾过血呢?那一张张死去面庞在此刻再次闪过,其中甚至有几个半大的孩子。
车顶上的少年与王媸类似,只不过他要更狠更毒,遭他虐杀的人密密麻麻地浮现,死状皆是凄惨无比,从平民百姓到厂卫兵卒,男女老幼无人幸免。
再往下就是戚淑德,她的身边浮起了一个个面容模糊的稚嫩婢女,她在主人的隐瞒下顶了主人的位置,于是理所当然地代替小姐上吊殉夫。
最后是太后娘娘,这位娘娘、这位娘娘!——她在当今这位陛下的指使下,毒杀了先皇。
王媸甚至都来不及感到惊愕了,此刻的她几乎要被自己的罪孽所击溃,于是也不大在乎其他人做过什么事情,那往日的苦楚涌上心头,像是来自亡魂的拷问。
王媸控制不住地哭起来,泪水滚滚,冲刷过她沟壑纵横的面庞,这一刻她仿佛也变成了那些被她杀死的人,是那个被偷走口粮饿死的乞儿?还是那对山贼夫妇无辜的幼子?亦或是那个奄奄一息的、最终变成了她与父亲口中肉的老人……
极乐之后便是极恶,这才是妖邪真正拷问人心的手段,你窃了物?你杀了人?好极了!那就由你来尝尝这锥心之苦、亡命之痛!
什么,你是被逼的,你是无奈的?那谁管你呢,天地熔炉,生灵俱苦,活着就要生受无穷无尽的折磨,所以你快死啊!怎么还不快点去死!!
“啊啊啊——”王媸哀嚎出声,她仍旧不能动弹,涕泗横流之下面目模糊,这一刻的她又回到了当年,成了那雪夜里的饿殍,山贼窝后的枯骨,荒山锅中的香肉,“啊啊——爹爹、妈妈、救我啊——”
在这痛入肺腑煎熬的煎熬里,仿佛果真有人听到了女儿的恸哭,于是一只干瘪的手轻轻地挨上了王媸的脸庞,珍惜地擦着她粗糙而丑陋的脸,一点点拭去那流不尽的泪水来。
王媸瞪大双眼,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他仍然是那副疯子的打扮,蓬头垢面,老眼浑浊,也不知怎么的就能动弹了,于是扔下那相依为命的琴,爬过车厢,抱住了他凄惶的骨肉。
“乖儿,我的乖儿……”老人用枯槁的手臂抱紧了女儿,“乖儿,不要怕了,不要怕了……”
爹爹竟好了?
这个念头悄然浮起,又被无尽的苦楚冲刷而去,王媸也不知眼前这一切是真是幻,她只能像是抓住了浮木的溺水者,颤抖着祈求:“救我,爹爹,救我!”
“不要怕了……”老人的声音嘶哑难听,他磕磕绊绊地安慰,“不要怕了……来了……不要怕,已经来了……”
什么来了?
王媸又是痛苦又是煎熬,已经是说不出话了。
“麒麟……”老人抬起头,看向暗无天日的穹顶,只呢喃,“踏祥云……人间……百难消……”
他的话音便仿佛某种祈愿,在顷刻之间便得到了回应!只见那东方的浑黑中突兀亮起,不知何时洒出了一抹浓碧的流光,又在一瞬间散开——
那是一道无形的力量自碧透处迸洒,带着一股悍然的气势,一个崭新的幻境竟以此在天空展开,王媸不知道它是属于谁的妄念,她只看到了这幻境中磅礴的山川河流,热闹的人世烟火。
那仿佛是一个盛世的影子,它铺陈在这片穹顶之上,恣意地倾泻着幻梦般的场面,它似乎仍旧是大昭,却没有一个横死的怨鬼,这是什么样的世道,生灵欢愉,亡魂安睡,这不该是一个人的妄念啊!这个人难道没有私欲吗?!
地上是众生欲苦,天上却是康泰安乐,你只望着这天穹,便好似又死去一回,只到了一个新的世界,自此不再有什么往日苦恨,只剩下那万世太平。
王媸痴痴地仰望着天、喉咙里溢出不成调的声音,老人仍旧抱着她,那灰暗的眼眸倒影出无穷的喜乐,只听他还愿般地唱诵:“人间!百难消啊!——”
二十两银子少是少了点,但放到现代也是八千到一万块。
而目前大虞朝一名普通士兵每月最多也就一两银子,一名百夫长每个月三两银子。
也许他会收吧。
另外,秦虎还准备给李孝坤画一张大饼,毕竟秦虎以前可有的是钱。
现在就看他和秦安能不能熬得过今夜了。
“小侯爷我可能不行了,我好饿,手脚都冻的僵住了。”秦安迷迷糊糊的说道。
“小安子,小安子,坚持住,坚持住,你不能呆着,起来跑,只有这样才能活。”
其实秦虎自己也够呛了,虽然他前生是特种战士,可这副身体不是他以前那副,他目前有的只是坚韧不拔的精神。
“慢着!”
秦虎目光犹如寒星,突然低声喊出来,刚刚距离营寨十几米处出现的一道反光,以及悉悉索索的声音,引起了他的警觉。
凭着一名特种侦察兵的职业嗅觉,他觉得那是敌人。
可是要不要通知李孝坤呢?
秦虎有些犹豫,万一他要是看错了怎么办?要知道,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跟以前可是云泥之别。
万一误报引起了夜惊或者营啸,给人抓住把柄,那就会被名正言顺的杀掉。
“小安子,把弓箭递给我。”
秦虎匍匐在车辕下面,低声的说道。
可是秦安下面的一句话,吓的他差点跳起来。
“弓箭,弓箭是何物?”
什么,这个时代居然没有弓箭?
秦虎左右环顾,发现车轮下面放着一根顶端削尖了的木棍,两米长,手柄处很粗,越往上越细。
越看越像是一种武器。
木枪,这可是炮灰兵的标志性建筑啊。
“靠近点,再靠近点……”几个呼吸之后,秦虎已经确定了自己没有看错。
对方可能是敌人的侦察兵,放在这年代叫做斥候,他们正试图进入营寨,进行侦查。
当然如果条件允许,也可以顺便投个毒,放个火,或者执行个斩首行动啥的。
“一二三……”
他和秦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此时,他突然跳起来,把木枪当做标枪投掷了出去。
“噗!”
斥候是不可能穿铠甲的,因为行动不便,所以这一枪,直接洞穿了他的胸膛。
跟着秦虎提起属于秦安的木枪,跳出车辕,拼命的向反方向追去。
为了情报的可靠性,斥候之间要求相互监视,不允许单独行动,所以最少是两名。
没有几下,秦虎又把一道黑色的影子扑倒在地上。
而后拿着木枪勒到他的脖子上,嘎巴一声脆响,那人的脑袋低垂了下来。
“呼呼,呼呼!”秦虎大汗淋漓,差点虚脱,躺在地上大口喘气,这副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
就说刚刚扭断敌人的脖子,放在以前只用双手就行,可刚才他还要借助木枪的力量。
“秦安,过来,帮我搜身。”
秦虎熟悉战场规则,他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把这两个家伙身上所有的战利品收起来。
“两把匕首,两把横刀,水准仪,七八两碎银子,两个粮食袋,斥候五方旗,水壶,两套棉衣,两个锅盔,腌肉……”
“秦安,兄弟,快,快,快吃东西,你有救了……”
秦虎颤抖着从粮食袋里抓了一把炒豆子塞进秦安的嘴里,而后给他灌水,又把缴获的棉衣给他穿上。
天还没亮,秦虎赶在换班的哨兵没来之前,砍下了斥候的脑袋,拎着走进了什长的营寨,把昨天的事情禀报了一遍。
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别人冒功,他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种环境。
“一颗人头三十两银子,你小子发财了。”
什长名叫高达,是个身高马大,体型健壮,长着络腮胡子的壮汉。
刚开始的时候,他根本不信,直到他看到了秦虎缴获的战利品,以及两具尸体。
此刻他的眼神里面充满了羡慕嫉妒恨的神色。
“不是我发财,是大家发财,这是咱们十个人一起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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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2 章 淳风泣麒麟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