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地怎么会走水?”情况的紧急已经不容许桓温去想别的问题了,刚刚还迷糊尚未清醒的神经在听清了管家说的话后立刻精神了数倍。他扫了一眼管家手里拿着的两个打水的木桶,接过一个一边询问着淮家的情况,一边急匆匆的往那边赶。
“听下人说在淮家院子里闻到很冲鼻的焦油味,大公子,只怕不是意外。”
不是意外——
桓温的动作一顿,淮家并无仇敌,除了县令之外,只怕真的想不到第二个如此胆大包天的人了。可是为什么呢?就因为退婚一事怀恨在心吗?
淮家的那场大火带走了书香世家淮氏,淮霞虽然成了灾难之中的幸存者,可是却也因此烧毁了面容。他都快数不清这是多少次淮霞想要自尽了结了,只要负责照管的婢女一个不留神,她总能够找到伤害自己的机会。
桓温告诉自己,他答应过淮霞的父亲母亲要好好照顾她,就一定要做到。尽管在见到淮霞脸上灼伤的伤痕时,他总是难以抑制的皱眉。在那之后淮霞性情大变,终日以纱布裹着脸躲在屋中,无论他如何劝也不愿踏出房门一步。
她的屋子门窗总是关闭紧锁着的,屋里放不得一块类似于镜片之类的物什,有时还会对着水盆中自己的倒影发狂。后来桓温想了个办法,命婢女在洗漱的盆中洒满花瓣,没想到甚佳。
桓温这一藏,便是三年,书塾旧友打趣他说
是‘金屋藏娇’,桓温听得多了,到后来也只是摇头笑笑,不置可否。与淮霞的婚事至今都未落实,不为别的,以如今淮霞的精神状态,只怕……连成婚的流程都走不下来。
除了他以外,淮霞几乎不让别人靠近,更是不允许有陌生人进入她的那间屋子。桓温寻遍名医效果甚微,尤其是从一开始连续医治数月毫无成效后,淮霞就开始失去了医治的信心与勇气。
随着时间的流逝与成长,桓温的才识睿智也逐渐展露被一些达官权贵所赏识,纷纷的朝他抛出了橄榄枝,而这其中最大的一根橄榄枝,便是晋明帝司马绍。三年时间里,桓温几乎已经能够将自己所学融会贯通,尤其是占卜之术,也不似当年如愣头青年懵懵懂懂了。
“近日琅琊内史一职有缺,众卿可有举荐的人选?”
“回陛下,微臣以为,龙亢县桓氏桓彝之子桓温胆识过人智勇双全,是位不可多得的谋士人才,内史一职……”举荐的老臣话都还没说完,就见晋帝单手抚摸着下巴神色思虑,随即点了点头。
“温卿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见事情渐定,另一位朝臣手抚玉牌行礼开口:“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何事?”
“成汉日渐衰微,李势当国荒淫无道,我军西伐之势势不可挡,只是……”说及此处,男人有些畏畏缩缩欲言又止的感觉。
晋帝皱眉,很显然为他的停顿感
到不满,追问说:“但说无妨,有话只管说,朕赦你无罪。”
“是遂安县主前几日听闻我军要将压成汉边境,私下女扮男装,说是要从军报国。”男人禀报的声音越来越小了,最后几个字出口宛如蚊蝇哼哼,但是大殿安静得落针可闻,话依旧是一字不落的都传入了晋帝的耳中。
晋帝怒了,一拍桌道:“简直放肆!这个司马兴男,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天子一怒,满朝文武纷纷下跪跪拜,只希望众人的劝说能够稍稍平息些帝王的肝火。
“陛下,遂安县主是陛下的嫡长女,按理说如今的年岁已到了婚配的年龄,若不然……”此时还是有些不怕死的,一位宦官模样打扮的男子躬身试探着请示。晋帝冷哼着扫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
“保家卫国乃男儿之责,县主千金之躯自是要为皇家绵延子嗣的,怎上得那尸山血海。”
“再过些日子便是兴男的生辰,朕与皇后商议商议,确实该决策册封长公主的封号了。”
“陛下英明!”
窗林外的鸟儿似乎叫得格外的欢,清脆的鸟鸣声传入耳中,令一颗沉寂许久的心也悦动了几分。窗依旧是关着的,只依稀有着几点的微光撒落,今天来清扫屋子的婢女好似也很高兴,嘴里轻哼着歌。
“发生什么事了?”淮霞灰暗的目光落在婢女整理衣物的动作上,终于忍不住
的出声问道。她斜倚在床榻上,因为背光的缘故,整个人也隐没在了阴影之中。收拾衣服的婢女被吓了一下,虽然压制下了已到唇边的那声惊呼,但嘴里哼着的小曲已然走了调。
“小姐,你吓奴婢一跳。”婢女拍了拍胸脯,语气里有些诧异,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位祖宗终于愿意说话了。“是桓少爷升了内史,过两日准备搬去京城呢。”
“是吗?”闻言,淮霞不但没有高兴,反而语气中是难掩的落寞,元子居然得到了陛下的赏识,想必日后的仕途必定蒸蒸日上。与之相比,她自己……
淮霞紧握着手指,手上因为遮掩伤痕而缠绕着的丝带看着就十分的碍眼,可淮霞知道,如果不是它,自己看到的只会是更为刺眼的一幕。她痛恨自己,更痛恨命运,尽管那个人不离不弃,甚至还深情款款的与她提及婚事。
可是她却不敢,如今的她又有什么资格,声名狼藉落了个‘克夫’的名头也罢了,偏偏还容貌尽毁恢复无门,一想到日后她要顶着这一张脸上街买菜,逛庙会游玩,她就觉得自己的胃里直犯恶心。
恶心?是了,桓温一定也觉得她这副样子很是恶心,可是他不敢说,他碍于昔日的情分不敢说。可淮霞知道,所有的情都会有消磨的一天,所有的耐心都会有殆尽的一天。介时桓温对她没了兴趣,等待她的,只会是另一个更
为凄冷可怖的地狱。
她是这样想着的,总喜欢把每件事都看得尖锐,看得极端,以至于忙碌了一天回到家的桓温第一时间没歇脚而是来看望她时,又惨惨的吃了一趟闭门羹。
“你滚!你给我滚!我不想再看到你,我、我光是听着你的名字我就直犯恶心,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更别说是见到你,你走。”
“淮霞,淮霞你先开开门,我有话想要对你说。”桓温依旧固执的不愿意离开,他知道门被反锁了,也知道淮霞此刻就背靠在门后面躲着他,尽管只是一墙之隔,他还是能够感受到她的难过与无助。
“说你升迁内史飞黄腾达了吗?桓大少爷,你如今要什么没有,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没准招招手,就能找个金枝玉叶攀上高枝呢。你搭理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人家子女做什么?不觉得污了您的眼吗?还是说怕把我给赶出去会影响您的名声?你放心,本小姐自己有腿,自己走便是。”
桓温急了,解释道:“你这又是哪里听来的胡话,我谁都不要我只要你,淮霞,你把门开开好吗?”
屋里没动静,桓温侧耳倾听着,察觉到门内的人身形似乎有些颤抖,语气又温柔了几分:“我特意从京都带回来的汤圆,我记得你最爱吃杏仁的,裹了点桂花碎,很香的。你把门打开,尝尝吧?”
“我不吃,你走吧。”淮霞的声音有些沙哑,嘴上虽刻薄强
硬着,其实心中已经有了几分动摇。他出门忙碌在外,居然还会记得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从京城奔波而归,本就风尘仆仆,一定很累吧。
“淮霞,我知道你想吃的。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把东西放在门口,我保证走得远远的。你就随便尝尝,就是一口也好。也不枉费我千里迢迢的赶回来,还跑死了一匹快马。”桓温试探的问着,直到没有再听到拒绝的声音传来,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似的放下了手里的餐盒,三步一回头的瞧着逐渐的走远了。
听着脚步声远去直到消失,淮霞抿了抿嘴唇,手指抚过自己缠满白布的脸,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去卸下了抵在门口上的木推。木制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屋里的人先是试探性的先探出了一个脑袋来,四下张望。见到视线所及之处终于没有什么自己不想见到的亦或者是陌生的人影时,这才放下心来提起了放置在门前的餐盒。
转身回屋,门再次被关上了。
而就在那道关门声响起的同时,一道躲在假山后面的身影终于松懈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也罢,只要能够这样远远地看上一眼就足矣。
桓温心中的凄凉无以述说,宽大的手握紧了袖里的龟甲,一股莫名的疑虑渐起。很显然,带汤圆这件事并不出自于他的本意,而是此次‘龟卜’出来的结果。桓温实在难以预料,也不理解,为什么今天明
明不是什么节日,龟卜的结果却告知他能够用京城带回的杏仁汤圆讨得淮霞的欢心。
他原以为,凭借他所知晓并能够搬弄的那三脚猫功夫,让自己算无遗策已经是幸运非常了。果然,占卜并不局限于大小事,这其中的奥秘甚多,若是能够掌控其……也许,连长生也并非遥不可及。
权势、金钱,这些在这几年来几乎都是与日俱增,他并不担心自己得不到这些,唯一能够让他忧心的只有自己不过数十年的短暂人生。那个老板娘说的对,占卜之术并非人类所能掌控,一旦占卜术为人所用,便会勾起无尽的贪婪与暴戾。
桓温面无表情的进入了书房,转动机关,进入了昏黄灯火照出的一道暗门之中。那里面藏着的,是他追寻痴狂之物——长生术。
“你……你想做什么?”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入目便是遍体鳞伤的囚徒见到他的身影,只是望着他缓步逼近,就有一股犹如凝视深渊恶魔的恐惧如潮水袭来。
“呵,还不打算招吗……小妖道。”桓温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漠嘲讽的弧,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了挣扎晃动的下巴,而另一只空闲出来的手,缓缓地伸向了一排排狰狞骇人的刑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