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清风眸光流转,思索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不是人类?可是自己分明感觉到她的身上没有丝毫的妖气。
“都说你们獬豸聪明,可本座看来,不过如此。”男人语气不屑,双手颇为自负的复在身后。陆清风咬牙切齿,他在心中暗暗发誓,早晚要让眼前的人后悔他对獬豸一族的轻视,以及懊悔施加在自己身上的这些屈辱。“你很不服?本座不妨给你指条明路,独苏镇上有一家酒楼,老板娘是只视财如命却心地善良的妖,只要你有金子和故事,她会帮你。”
独苏镇、酒楼、视财如命的老板娘……
陆清风立刻想到了他口中所述的人,不禁蹙眉。难不成是她?她究竟是什么来历,居然结交了这么厉害的大妖朋友。可是自己之前恐怕已经将那位给得罪了,现在去求她帮忙,可能吗?
“可是……”陆清风一抬头,眼前哪里还有方才一干人等的身影,他只得站起身来,蹒跚着走了几步。
这之后的事情,我便知道了。
我望着坐在对面的陆清风,身侧的杌荒又沏了杯茶替掉之前冷掉的,陆清风正欲往下说,但是实在是好奇那只无名大妖与我之间的关系,所以还是多嘴问了一声:“老板娘,你认识他吗?”
“你说呢?”我浅笑着反问他。
陆清风不假思索:“不管你认不认识他,他肯定认得你。”
“你这不是废话吗?”
“我实话实说,不然他为什么救你?不过我倒是好奇,他救你,不以真面目示人,还偏伪装成你身边的人的样子。”陆清风说着,扫了一眼正在不远处扫地的大石头,大石头被他看得云里雾里的,还以为他是在鄙夷瞧不起自己,于是毫不客气的瞪大了眼睛回望回来。
逗得陆清风只想笑。
“我说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这生意你还做不做了?不做的话……大石头,送客!”我作势起身要走,陆清风这才住口不再询问此事了,立刻拦住了我,好说歹说了一番,才把我给劝了回来。
他将一锭金子推到了我的面前,态度恭敬道:“之前有所怠慢,望老板娘海涵。”
陆清风或许在心底做好了坏的打算,以为我会斤斤计较,不过没想到我居然这么轻而易举的就给答应了,他长舒了一口气,轻松了不少。
跟谁过不去,也不至于跟金子过不去。
獬豸一族,有着超乎常人的智慧,所以也并未特意拉开与人类的距离。族中有不少的妖兽甚至对于人类还是颇有好感,直到那一次……
獬豸有习性,好食奸佞之臣,尤其是那些奸邪的官员,这本来是件好事,可万事亦如一把双刃剑,有好便有坏。这于朝中结党营私、官官相护、收受贿赂之徒而言,恨不得能除之而后快,最好便是赶尽杀绝。
偏偏獬豸族长引狼入室,自讨苦吃。獬豸族长名陆渊,自继位以来就推崇族人与人类交好,自己更是以身作则交友甚多。可朋友越多,越容易遇到奸佞小人,宵小之辈。陆清风不知幕后主使是谁,只知道他们上头已知的最大的官姓赵,喜爱招揽门客,挥下有数百名修炼术士,其中十余人修为高深莫测,最为得力。
不日獬豸一族即将举行大典,定下继任族长的人选,也邀请了外人旁观。年轻小辈中的佼佼者都有资格参加,上台比试文武,由族长以及长老们定论评分。但是其实这继任人选,十有八九大家都心中有数了。那日族中守备空虚,族人都聚集在一处,也给了这些修炼者可乘之机。他们里应外合,呈歼灭包围之势,势不可挡。所过之处,鸡犬不留。
危机之时,族长陆渊骁勇奋战,自得将一双儿女托付给了陆清风的父亲陆程。陆程受此重任,言明即便自己粉身碎骨也会将后辈给救出去,于是,他与自己的妻子各带一人兵分两路突出重围。
后来陆渊族长被擒,身受重伤,陆程的妻子与那位女娃一同死在了逃亡的路上,而陆程带着继承人也被堵了回来。他打开家中的暗道,看到了自己的亲儿子,也就是年幼的陆清风,此时正泪眼汪汪的看着自己的父亲。他不过是个孩子,怎经受得起这战火的摧残?此时他浑身抖如筛糠,手里拿着一把小匕首对准了暗道的入口。
见到是父亲,他少有的感觉到了几分安全感。
“爹……爹,娘呢?”他看着父亲满脸满身的血迹,眼中写满了惊恐。
“清风乖,别哭,爹娘都是爱你的。你……你不要恨爹爹……”陆程一边说着些他不懂的话,一边动用妖力在他的脸上比划着,后来他才注意到,父亲身边站着一个男孩,那个男孩与他一般大小的年纪。而就在父亲作法之下,他竟看着那个男孩的容貌一点一点的变成了自己的样子,而他的样貌,可想而知。
年幼的他还未察觉这事情之中的始末,他甚至连父亲眼中最后的那一抹狠意与决绝的尚未看懂,紧接着,父亲便关上了暗道的门。
“爹,我……”陆清风的话还未说出口,只听到外头传来的‘啪嗒’一声上锁的声音,紧接着,周围忽然的就安静了下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暗道之中的一小滩积水,神色顿时变得惶恐万分,他的脸……他竟然变成了别人的模样!
就是父亲刚才带着的那个男孩,未来的族长继承人。
他只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些闯入的修炼者目标明确,除了屠灭全族外,主要的还是要诛杀族长与继承人,以灭獬豸一族的唯一生机。
陆清风害怕极了,他害怕自己现在此时此刻所顶着的这一张脸,害怕父亲对自己说的那一句抱歉,害怕他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的牙齿上下磕碰着,牙关打颤,握着匕首的手差点连力气都没了。
言至深处,他忽然哽咽了几分。
“时至今日,我依旧不明白父亲当年的做法,或者说我是恨透了他。别人的孩子是孩子,自己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吗?他为了享受他的美名,能够置自己的儿子生死于不顾……”陆清风拉起了衣袖,只见他的左胳膊上,是一道极长极长的伤口。
他说:“我当时以为我要死了,我不能坐以待毙,我从暗道里逃了出来。我以前经常出去玩,我知道离开巢穴的很多小路,尤其是那条,儿时父亲常带我去玩弹弓打鸟雀的路。那路上树林阴翳,是逃逸的不二之选。”
后来,陆清风被追上了,他的整只左手直接被刀剑刺穿,划拉了很长很长的一个伤口,筋肉白骨清晰可见。陆清风哭的何其撕心裂肺,可是这一次,不会再有双亲像以前一般护在他的身侧了。
他又何曾不知道,在自己倒下之时,自己在河流的对岸看到的那两道熟悉的声音,尤其是那其中的一人,背影孤寂、果断、从容。好似从没放在心上一样。
他只听过棋中弃子,今日所见,才知,有些人,到了危急关头,也不得不明哲保身。世上最尴尬的关系,也莫过于父子。亲不得、疏不得、打不得、疼不得。
父亲的背影像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陆清风也成了俘虏,成了别人的替死鬼。他是万念俱灰,瞳孔涣散。他们这一行被关押在牢笼之中,还不知道要被运往何处。陆清风也不记得了,是什么让他一直坚持到现在,是对生的渴望吗?还是对于父亲的恨意……
他费尽千辛万苦才逃了出来,他发誓,他要让父亲付出代价,为他当初的选择感到后悔。他要……毁了父亲曾经维护的一切!
大难之后,存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獬豸族人蜗居在独苏镇里,陆清风没死的消息最终还是传回了族中,陆程劝说他回家,被他数次拒绝。
“您都已经将我当做弃子了,如今还要我做什么?大功臣,族中的美名忠心护主都被你给占了。你既然已经决定了舍弃家庭去成全您的大义,又何必再来以父亲的名义要求我回族里呢?”
“清风,也罢,我终究是亏欠于你的,但是你若想回来,族里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呵,虚情假意。”陆清风冷笑了一声,他算是看明白了眼前的这个所谓的父亲,他的眼里哪有什么妻儿,有的,从来都是他自己。他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出门时,撞到了正要进门的年幼族长。他的目光停留了一秒,那个男孩十分客气,对他说道:“清风哥……”
可是不等他说完,陆清风已经头也不回的走了,他一手按住自己的左臂,尚未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
你们都是圣人,你们都是为了獬豸一族,就只有他陆清风是小人记仇,就他心胸狭隘。现如今要他回到族里,再回去与那些人称兄道弟,再去对那个差点害死自己的继承人笑脸逢迎。抱歉,他做不到。
他能想到的法子,不过是弄死几个奸佞的官员,然后好向世人暴露獬豸一族的行踪罢了。他就是想要告诉当初的那些修炼者,此处,还有漏网之鱼。
他倒想看看。
父亲,昔日你不惜牺牲我和母亲,可这一次,你还有什么可牺牲的,尽管拿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