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猎猎,脚下万民欢欣雀跃,放各式孔明灯,酡红、豆绿、萱黄,宛若簪星曳月,以此喜迎新年。光是散的,一会儿又聚集,近在眼远在天。耳畔时而是娘娘万福金安,时而是万民恭祝帝后福寿无边,永结同心。
真虚伪啊。姜尧身着华美吉服,嘴角努力扯出笑容。可她已不再貌美动人,时间刺破她的额角,连最基本的端庄她都快无力维持,表情僵硬得像是戴了一副不合尺寸的面具。
她一直笑,半点不高兴。浑身剧痛折磨她,遏她呼吸。云鬓湿透,汗如雨下。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她就要被击溃了。
“小娘子?小娘子?”
姜尧拥衾惊坐起,呼吸急促。脊背绷直,袭来一身冷汗。
“小娘子可是又梦魇了?”云锦跪在床边忧心切切地望着她。小娘子出身体亏,自打出了宛平郡,更时常睡不安稳,熏香也管不住用处,偏小娘子不想令夫人她们记挂,叫她谁也不许告诉。
“不碍事的。”姜尧摸着额头,轻缓地摇了摇。
云锦起身摸了下姜尧后背,果真湿了,忙道:“小娘子快些换身衣裳,冷暖一替,莫凉着了。”又谨记孙嬷嬷的话添了一句:“待会儿可还得去寺里。”
姜尧点头,想起来这一茬。
今年乃是大齐之前的大晟二十七年。
并不是她以为的投胎转世,此时皇七子还没有登基,而她拥有现在这副身体不过一月余。
许是有缘,小姜家独女取名姜尧。
这辈子的姜尧仍旧是大晟名门姜国公府的女郎,但并非长房庶出。她的父亲只是毫不起眼的姜家九爷,与同是小门小户的发妻宋氏共育有二子一女。
姜九爷非姜老太太亲子,虽不说苛待,但日子确实不好过。他像生母更多些,骨子里自带的文人气劲儿劲儿的。因不屑老太太偏心治家,至于弱冠,姜九爷便孤身来往大洄,成家立业。
小姜家在宛平有个不大不小的私塾,内嵌一个讲堂和四间斋室,于宛平本地小有名声。
权不及大晟姜家,富不及江城石家的小姜家胜在和睦。年十四的姜尧头上有两位虚长两岁的同胞哥哥,大哥姜堰,二哥姜彻。二位兄长均十分疼爱幺妹,被一家人捧在掌心的明珠姜尧可谓自幼无忧,平安顺遂长大。
正逢姜老太爷生辰,姜九爷为五礼感触,小姜家一行预备回往大晟祝寿,而自幼长在大洄的姜尧对于这一世的姜国公府并不熟悉。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上一世的姜老太太走得早,且压根没有姜九爷这号人物。
姜尧意识到一点,因为她,很多事都变了。她上辈子临了求了愿,想安稳地过一辈子。这辈子确实如此,双亲厚爱,手足相亲,她好容易盼到。可她忍不住猜疑如果阿娘和弟弟妹妹还在那个万人噬的狼窟里呢?她还能如此淡定地置身风波外吗?她不确定。
姜九爷和宋氏碍着她小,许多事都不让她知晓,就连分家之事也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二哥口中套出的,她清楚现在的自己远远不具备能力去调查清楚这一世的姜国公府是如何情形。可她需要人脉,需要真相。
任云锦拾掇好,姜尧独自出院寻去宋氏的屋子。
小姜家扎根宛平郡,之所以不乘水路回大晟而路途迢迢来江城郡是因为当地闻名大洄的名寺。据传,求者虔心,灵验非常。
一月后正是姜国公府老太爷米寿,广召各支,大办特办。于是他们由宛平取道距离大晟最近的江城,预备求取开了光的佛珠替老太爷庆寿。
姜家百年根基,老太爷打实富贵了一辈子,什么奇珍异宝能够入他的眼?不过是儿孙辈们的一片心意罢了。
昨夜落了新年第一场雪,今早神檀寺山脚还不到,放眼去满是信徒。
宋氏临出门有事耽搁,姜尧便和孙嬷嬷先到这里。
下了暖熏的香车,来不及站稳,寒风袭来抖得人一阵激灵。
一阵盖过呼喝的马嘶,姜尧远远望去,只见官道上数匹骏马呼啸而来,疾驰掠过狼狈散开的众人身侧。扬起的雪屑足足高过黄口小儿两头,渐行渐远,消失在道路尽头。
重新聚拢的人群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那是石府的?”
“我看是。”
“啧啧啧,也就石府敢这样横行出门,官府都没辙。”
“那可不,人家每年纳的税都够造一座不小的金山啦!”
……
“诶,无趣,散了散了。”
姜尧她们绕开乌泱泱的人群,好容易赶到山脚处,老寺的钟鼓声悠然回荡林间,松雪簌簌下落。走近些,正好看见一个僧人在贴封山告示。
孙嬷嬷上前问询:“小师父这是……”
“哦,二位施主,晚些再来拜吧。”僧人合手一拜,兀自离去。
不明缘由的两人并未立即打道回府。孙嬷嬷去打听了一番,才知这石府乃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家,富可敌国。
据闻石府这位夫人每年都会来替她的女儿祈福。她又是个喜欢清净的主,施舍的香油钱都够造不知道多少座神檀寺了。说句夸张的,将她供起来也不为过。大手一挥,封个山也没什么。
当地人早已司空见惯,一遇刻有石府族徽的车队出行,就清楚一时半会儿是上不得山了。
知晓缘由后,姜尧她们并没有折返而是就近在山脚找了处歇脚的地方。
水榭临江,氤氲破云。滚滚姜茶舔舐着砂壶盖儿,直往上腾热气,温热了整间屋子。外头极冷,上下刚扑过雪,正是滴寒露的时候,进去仍得仔细着。
孙嬷嬷撩开毡帘,替身后的小娘子遮着头,让其先入内。
空气里清新的雪味淡了,随之而来的是阵阵沉香,沁人心脾。
流光明灭,独特的光晕投射一弯粉月映衬在小娘子侧颜边,曼丽柔和。收拢起这份粲然,细致敷染的脂粉面也沾染上尘俗的温度。
孙嬷嬷跪在一侧慈善地笑着,先是凑到烧得通红的鹤擎山炉边烘一烘手,皲裂的手背被照出昏黄的沟壑纹理。手暖和些了,孙嬷嬷方才倾过身来卸下小娘子肩上已濡湿了小半的枣红毛氅,拎了拎,搁到架上烘干。
随着缎结解开,小娘子直身跪在软垫上。孙嬷嬷倒了一盏茶,放凉。望着一向温润如玉器的人,投以一个从容的笑。
二人刚往外又去瞧了瞧,还是不得上山。
“今儿冷得很,小娘子在外边站了许久,快先喝盏姜茶暖暖身子罢。”
姜尧接过茶灌下,辣烫灼喉。
孙嬷嬷见她眼周微红,长睫扑闪,再缓缓低垂下来,忙问:“小娘子这是怎的了?”
“喝得急了些,辣呛了。”姜尧眨眨眼,冰冷的瘦指盖过眼角。
“慢些喝。”孙嬷嬷缓缓替她抚背,怜爱地替姜尧凌乱的发丝别在耳后,又起身掀开帘,往外头瞥了眼,忧心忡忡:“这石家夫人还不晓得何时才从山上下来呢,今日求不得佛珠回去可麻烦了。”
一开扇,千丝万缕银辉扑面而来,盖着脸盘。姜尧也跟着微微引颈往外瞧。心中被鼓捣地七上八下,不能够安稳。
小姜家原定在江城郡停三日,前两日恰逢神檀寺休沐封山,今次便是最后一回来。
好在外头清亮的女声及时将她们陷入忧虑的意识拉回:“孙大娘,可以上山了!”
“好嘞。”孙嬷嬷应声。起身为姜尧拢上一件干净的长式毛缘烟蓝素莲蓬衣,再矮身用铜筷钳了几枚红彤彤的碳放在手炉内,装了几瓣清香的橘子皮围在边缘殷殷递交给姜尧手中。
顺手拨弄了一下姜尧额头毛茸茸的碎发,轻拢上帽,白绒衬脸,越看越满意。她自己没有女儿,将姜尧带大,感情无比深厚。
“我家小娘子啊,怎么看都是极好的。”
姜尧羞得面颊通红。
姜尧跟在孙嬷嬷身后走出水榭,外边的流银淡金遇雪灼热地刺进她恍惚的眼,她恍惚间在这一瞬间看见了上辈子的阿娘。弟弟妹妹在雪地里绕柱嬉戏,团起来的雪球漫天乱飞,爆出一团团烟雾。而她则矮在神致温柔的阿娘膝头,听她唱软语,看她针针绣花。
一声朦胧的轻唤,姜尧抬起脑袋仔细看,是宋氏。宋氏俏皮地眨眨眼,带了些姑娘家时候的秀气,两手捂住姜尧的耳朵,告诉她若被顽劣的二哥欺负了,尽找爹爹说理去,爹爹给你做主。姜尧身子微颤,垂眸看二哥正在拿着戒尺,板着脸的爹爹注视下瑟瑟背书,大哥则倚墙抱胸笑着看他俩,继而又转过头向自己打招呼。
姜尧揉揉眼睛,任暖意融化。
……
石阶微凉,料峭春寒。曲径幽处,人迹鲜少。
上山路难走,扫地僧还不曾将雪扫的干净,保不齐有暗冰,走路得打起精神仔细捡着,时刻提防。
顾及孙嬷嬷身子,两人走走停停,顺带欣赏沿途寥寥疏疏的长明灯,轻松恣意。
半山腰的一个小亭子。
姜尧扶着孙嬷嬷在此处歇息。手炉已经凉了不少,孙嬷嬷团住姜尧的手,来回摩挲,令她两只手都被温热包裹,心也暖洋洋的。
孙嬷嬷捶了捶膝盖,叹息:“若是小娘子自己走,想来都该到了。”
姜尧拥着孙嬷嬷,亲昵地蹭蹭额头,秀气地吸了两下鼻子嘟囔:“嬷嬷会椿龄无尽的。”
孙嬷嬷乐呵呵地将她抱住,“欸,嬷嬷记住小枣的话了。”她不识字,可偏偏叫她的小枣教会了。
小枣是姜尧的乳名。她生于小寒,家家户户都在煮腊八粥。姜家两兄弟格外喜爱红枣,随了他们,妹妹的乳名就这样定了。
两人又坐了会儿,聊了些有的没的琐碎,盏茶后离去。然而待好容易将佛珠手串取来,姜尧却迷迷糊糊地同孙嬷嬷走丢了。
随细微的咳嗽声,姜尧走进一处寂静的禅院。
菩提枯树映入眼帘,挂着一块手写的木质门匾。字迹遒劲,入木三分。往里走,一丝风也没有。天与地一线之隔在低矮的青瓦屋苔间,呈俨然古韵。足下的石砖洗的很净,全然不必要捡着走。只有些许鲜青盘踞,增添生气。扇开合,万物沉寂。
姜尧被气氛渲染得也肃然起来,足音清脆有序,不疾不徐。
腊梅树下,一把椅,一位青年。
青年伸出的修长的指骨间生长出一抹黄。
姜尧莫名想到佛陀拈花。
青年白衣当袍,洁白无瑕,正仰颈望树。似乎被她的动静扰到,收手扭过头,冷淡的神情怔了一怔。
姜尧认出青年那身是寺里焚香净身后的衣着,以为自己无意扰乱人家清净,瞬间心跳如擂鼓,眼神不知所措地避让,表面强装镇定,摘帽敛容,低声问好。
那双静默的眼异常沉寂,嘴唇紧闭,抿出一条直线。
像……像腊梅,古典沉静。
姜尧仔细看才发现青年坐着四轮车,视线向上移。青年几缕乌丝缠绕腻在鬓边,纸一样惨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唇瓣,与瘦雪不遑多让。
她舒了一口气,松开细牙,压下心头的翻涌,面色重新变得平和。倚眉眼,端着两靥间一抹温顺的弧度,走上前一步问路。
青年撑腮靠着旁边的扶臂,淡淡给她指明,再不多言。姜尧心怀感激,仔细道谢,戴上帽别过禅院,归去在悠悠的钟磐回音中。
姜尧走后,许山端着药膳从后院出来。看着眼熟的背影,疑惑道:“那不是之前亭子里那位女郎吗?”
他陪同公子下山散心的时候,得知石府封山。许山本还想上去同守山的僧人理论一番,遭商识舟及时制止。
打消下山的念头,两人折回去在半程歇脚的小亭子背风隐蔽处对弈。举目冰雕玉砌,虔和纯粹,对商识舟而言倒也别有风趣。来了兴致,步步紧逼,一连杀了许山三盘棋。
苦不堪言的许山求饶不断。
不知过了多久,来了位年轻的女郎并孙嬷嬷在外边低低絮叨着一些姑娘家的琐碎,温馨融洽,并没有发现他们。聊到令人发笑的小事,声音略大了些,唤作“小枣”的女郎双肩伴着笑意颤抖,乌发上的小珠子伶仃,明亮得刺眼。
大洄与大晟相近,祖上皆游牧而来故民风开放。但他们也不好意思在人家聊女儿家的私事时出去打搅,一直捱到她们离开方才出去。
商识舟还没给出回应,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紧随浑身忍不住颤抖。瘦削且苍白的面孔因莫大痛苦扭曲变形,嘴角处溢出一股触目惊心的鲜红,淌得衣襟一片猩色。他将痉挛的手捂上嘴,指缝间挤出难耐的呻吟。
“公子!”惊慌中许山跌了药膳,上手用力掰开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手,抱起意识混沌的商识舟飞快奔去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