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复书心中的疑惑解除,便不在凌烟阁多作逗留,他刚往外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又停步回头对郑妙音道:“政事堂的大臣们每日不知道有多少国中大事要处置,哪里有时间教你?日后不可再派人去政事堂打搅朝臣们办公。”
虽然他对后宫妃嫔频频派人去政事堂以至于当朝宰相到他面前来告状的事情十分愤怒,但因郑妙音本意是为了讨好他,而且她所思所想也确实都是为了他好,他终究不忍心责怪郑妙音,只嘱咐了两句了事。
郑妙音十分顺从地点了点头,笑道:“我是看出来了,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儿。若是勉励为之,也不过是徒添烦恼。”
李复书见郑妙音如此懂事,点了点头,大步出了凌烟阁。
他站在凌烟阁门口,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低头思索片刻,吩咐左右道:“去北辰宫。”
先前整个后宫的妃嫔都在学郑妙音弹琵琶唱歌,虽然不堪入耳,但也只不过是添些笑料而已,她们并没有触犯任何宫规教条。
如今半数的后宫妃嫔们都对前朝之事起了心思,却是违背了宫规。
虽然后宫不得干政这条宫规因为神武太后执政三十年而渐渐不被人们重视,但他先是因为神武太后执政失去了母亲,后又因为康宁公主狼子野心而深受其害,所以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纵容后宫干政这样的不良风气,这件事情必需早作处置才行。
他心中明白,虽然这次事件是郑妙音带的头,但其根源却并不在郑妙音,而在赵学尔。
李复书走了以后,郑妙音脸上的笑容立马落了下来,面上平静无波,丝毫没有方才在李复书面前的愤怒、慌乱、俏皮、温顺等诸多表情。
这时喜儿走了进来,轻声道:“皇上去了北辰宫。”
她只这么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但主仆二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喜儿拍着胸脯心有余悸地道:“方才真是太惊险了,我在外面都替婕妤捏了一把汗。”
郑妙音走到门外,看着北辰宫的方向,眼神像淬了毒的利箭,道:“当初皇后以朝野风气败坏,人情沦丧为由要把我赶出宫。她插手朝政之事,皇上却纵容不管,如今后宫妃嫔们都跟着有样学样,我到要看看皇上还会不会放任不管,而她又要怎么面对皇上的怒火。”
喜儿走到她身旁道:“幸而皇上相信了婕妤的话,没有把这件事情怪罪到婕妤的头上。若是不然,只怕婕妤就危险了。”
“皇上相信我?”
郑妙音嗤笑两声,眼中难掩落寞,道:“他只不过是认为我出身低微,翻不起多大的风浪罢了。”
她让李复书重用没落氏族,未尝没有笼络他们的意思。
就算氏族们再重视出身,但形势比人强,如今他们没落了,而她却正当受宠。只要她能给这些没落氏族带来利益,她就不信他们不会动心。
要是氏族们当真那么坚贞不屈,也就不会有氏族卖婚的事情发生了。
只可惜李复书似乎对她的提议并不感兴趣,或者说李复书对“一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歌姬”出身的后宫妃嫔的提议并不感兴趣。
李复书出身皇室,地位尊崇,或许他是真心喜欢郑妙音,但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心里实际是瞧不起郑妙音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脱口而出那些伤人的话了。
往往人在愤怒时说的那些话,就是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李复书到北辰宫的时候,恰巧如鱼也捧着一个洗笔碗出来,碗中一片墨色。
如鱼见李复书脸色难看,并没有多在意,神色如常地屈膝行礼。
李复书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便径直去了内书房找赵学尔。
如鱼回头看了李复书一眼,只心下略一思索,便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了。皇帝一天天的要处理的糟心事太多,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她一点也不担心赵学尔能不能应付。
李复书进来的时候,赵学尔正一边翻阅着书卷,一边奋笔疾书。
这样的场景李复书见过许多次,以往他都觉得赵学尔十分能干,常常为娶到这样一位皇后而自豪。
可是今天,他却觉得这样的场景十分刺眼。
赵学尔听到门口的脚步声,见是李复书来了,也不起身,一边低头继续忙着她自己的事情,一边问道:“皇上这个时候过来,有事吗?”
现在既不是吃饭的时候,也不是睡觉的时候,她便以为李复书是有事来与她相商。
赵学尔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李复书说话,这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儿来,抬头看着李复书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复书定睛看了赵学尔好一会儿,才道:“近日有许多妃嫔派人去政事堂门口喧闹,皇后可知道?”
赵学尔一听是这件事情,身子一僵。
她放下手中的笔和书卷,犹豫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道:“我......我知道。”
先不论她是后宫之主,后宫中但凡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只她常派如鱼去政事堂问政,近日来却总能在政事堂外遇到妃嫔们派去的宫女,这件事情也瞒不过她。
“你知道?”
李复书面色不愉:“既然你知道这件事情,为什么们不约束她们,任由她们如此胡闹?”
虽然他早就猜到赵学尔应该知晓这件事情,但此时他听赵学尔亲口承认,仍然忍不住动怒。
以赵学尔的手腕,若是她当真想管这件事情,这些妃嫔们根本蹦跶不了这么久,甚至闹到让姜以忠告到他的跟前来。
除非,赵学尔根本没想过要管这些事情。
赵学尔身为后宫之主,她的职责本就是替他管理后宫,让他能够潜心应付前朝之事,而不必为后宫之事烦忧。可她却对妃嫔们干涉朝政、触犯宫规的事情视若无睹,任由其发展,不由得叫李复书十分气恼。
但赵学尔平日里向来处事审慎,并不是不负责任或者粗心大意之人,又怎么会任由妃嫔们胡闹而不管呢?
李复书十分不解,才特意跑来一问究竟。
赵学尔起身走到李复书跟前,看着他的眼睛道:“因为我没有立场阻止她们。”
“没有立场?”
李复书皱着眉头道:“你是皇后,处置触犯了宫规的妃嫔,还需要什么立场?”
赵学尔道:“皇上您忘了?若后妃干政触犯宫规,那么最该被处置的人就是我了。”
妃嫔们派人去政事堂的事情,她早就从如鱼那里知道了。
当时她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只让李复礼和李复政两兄弟加强政事堂周围的安防巡逻工作,保障朝臣们和机密文书的安全。
她不仅没有阻止妃嫔们派人去政事堂,还特意嘱咐李复礼和李复政两兄弟,若后宫妃嫔确有要事,可着人帮她们通传。
她之所以没有干预妃嫔们插足朝政之事,还帮她们大开方便之门,不仅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立场约束她们,更是因为她不忍心约束她们。
妃嫔们大胆走出后宫,想要参与前朝之事,不由得让她想起许多年前的自己。
自从十九年前她在博州偶遇神武太后之后,她的心中便有了一个榜样,一个目标,一个理想。
赵家在承州安顿好以后,她便提出要与赵学时一起读书,还要向承州的官员和幕僚们求教朝政之事。
那时是神武太后执政,女孩儿读书的很多,虽然议论朝政的极少,但到底也能够让人接受。
而且赵同那时已任职承州刺史,是承州的一把手,纵然有些保守派对此不满,他们也敢怒不敢言。
这样过了几年,赵学尔稍大一些,在朝事上有了许多自己的想法,便时常就承州的建设和发展与赵同发表她的观点,只是赵同却常常对此不以为然,未免让她受挫。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她十八岁的时候才有所好转。
十八岁的赵学尔出谋划策,斩奸佞,大败朔方。
虽然她让柳家兄妹替她保密,但仍然有不少承州官员和承平军中的将领们知道这件事情。
从此,赵学尔便在承州军政界站稳了脚跟。
她不仅由此赢得理想事业的转机,还在赵府有了超然的地位。
因为她不但是大败朔方的功臣,还成了柳家兄妹的恩人。
柳弗愠继承父业,任职承平大将军,乃三品大员,实在位高权重,连赵同在他面前都要恭恭敬敬的。
赵同为了与柳家打好关系,对赵学尔更加重视。赵学尔在赵府的地位不但超过了赵学时和赵学玉,甚至超过了沈方人。
赵学尔便借此机会从赵同那里截取更多的权势,由此,她虽然人不在承州府衙,却在承州官员们面前有极大的话语权。
但尽管如此,每当她与赵同政见不同的时候,赵同仍然会自行其事,而不会听从她的意见。
正是因为赵学尔在理想之路上经历的坎坷太多,所以她见到妃嫔们对朝政之事感兴趣,才不忍心约束她们。若是有可能,她甚至还想帮她们一把。
李复书听了赵学尔的解释,不赞同地道:“你与她们怎么能一样?”
“我与她们有什么不一样?”
虽然赵学尔曾经用“妻”和“妾”的理论来说服赵同和沈方人拒绝李复书的提亲,但那是因为她不想离开承州,不想放弃她经营多年的理想和事业。
但实际上在她心里,她并不觉得她与这些妃嫔们有什么不同。
她们都是人,都是南唐的子民,都应该受到国家的保护,也都有义务和权力为国家贡献自己的力量,仅此而已。
李复书道:“你是我的妻子,是南唐的皇后,拥有无上的权力。你可以做的事情,妃妾们不能做,你怎么能自降身份,与妃妾们相提并论?”
他出身皇室,本就身份尊贵,如今做了皇帝,更是九五至尊,俯瞰万民于脚下。
赵学尔是他的皇后,自然也超凡脱俗,与一般人不一样了。
赵学尔摇了摇头道:“我是皇后,应母仪天下,是妃嫔们的表率,而并非凌驾于妃嫔们之上。”
所以她做得的事情,妃嫔们也能做得,这便是她为什么不阻止妃嫔们派人去为政殿请教前朝之事的原因了。
李复书对赵学尔的想法十分震惊,只是他却又不能直接开口反驳。
因为经书上常说“众生平等”,又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历代皇帝都是靠这些言论来获得民心,他若是反驳,必定会犯了众怒。
但实际上,又有哪个皇帝是这么想的呢?
若皇帝当真是这么想的,又怎么会连穿个衣服都要分个三六九等的呢?
为什么皇帝就能穿最华贵的锦绣,而平民便只能穿最廉价的布衣呢?
当然是因为在历代皇帝的心目中,他们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所有人都应该匍匐在他们的脚下仰望他们。
李复书是皇帝,自然与他的先祖们想法一样,只是这样的话他却不能说出口。
他低头思索了好一会儿,再抬起头的时候,目光漠然,道:“既然皇后觉得自己与其他妃嫔们并没有什么区别,那日后皇后便和她们一样遵守宫规,不要再过问前朝之事了。”
“皇上!?”
赵学尔万分震惊,她实在没有想到,李复书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急急地道:“皇上曾经说过,成亲以后不但不会限制我的志向,还会帮我实现抱负和主张。皇上现在不许我过问前朝之事,难道是想出尔反尔吗?”
她曾经有想过,李复书若是做不成皇帝,便不能实现他的诺言了。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李复书成功登上皇位,却会自食其言?
李复书道:“并非我要食言,而是前朝有律法,后宫有宫规,皇后身为后宫之主,应该依照宫规维护后宫的秩序,而不是与妃嫔们一起违背宫规,破坏宫规的权威,搅乱后宫和前朝的秩序。究竟是约束妃嫔们不再派人去政事堂捣乱,还是与其他妃嫔们一起安安分分地遵守宫规,皇后你自己选吧。”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北辰宫,他相信赵学尔这么聪明的人,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