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天微明到天色大白仿佛只是一眨眼,王老伯浊泪流干,浑浑噩噩地爬起来,去板车上扒人,“儿啊,爹带你回家去。”
“哎,老丈不可!”赶车人忙不迭地拦住他,却没想到这看着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头儿力气大得很,叫上同伴才将对方成功从车旁拉开。
老伯死命挣扎,“这是我儿子!我还不能带他回去,让他入土为安吗!”
赶车人死命锁住他的手臂,满头大汗地解释:“上头的命令说了,这回洪灾里死掉的人都得统一运到尸坑里烧掉,不能乱抛乱埋,免得起疫病。老丈您就别为难我们了。”
“哪个上头,死的不是大老爷的家眷,他当然随便烧!再说了,我儿子生前壮得很,才不会染疫病!”
“您就别拗了!”赶车人也急眼了,“不是我说你,老丈,就算让你把尸体带走了,你埋在哪儿?洪水冲了两回,你这哪儿还有家?我告诉你,这个天儿尸体烂得可快了,你忍心让你儿子烂得面目全非,骨肉剥离,投胎都没个正形?还不如就听官府的话,一把火烧了,也不连累活着的人!”
这噼里啪啦地说完,双方都呆住了。
半晌,赶车的大哥放开老人,低着头说:“对不住,您老人家别往心里去。”然后走开两步,抹了把脸,对贺今行说:“小哥,看你和这位老爹认识,劝劝他吧,啊。我们也不想这样,但没办法。”
后者却久久无言。
他能说什么?此情此景,劝慰的话无非“逝者已矣,生者节哀”一类,他可以想出许多,然而一句也说不出口。
生离死别,谁也不能代替承受或是放下。更何况这一次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他凭什么劝?拿什么劝?
贺今行看着愣在原地的王老伯,如枯木朽株,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将人吹得粉碎。
他的心像是还沉在水底,只有身体从澄河里游了出来。
时辰将至,运尸的板车缓缓驶动。老人如梦初醒,却没再去要自己儿子的尸体,只痴痴地跟在后头。
埋尸之地不远,绕过半座山,便见星夜挖出的五六丈宽的大圆坑。
卫军连夜搜寻许久,死者直接运到这里,坑里已堆了不少尸体,坑边围着一些从流民营找过来的人。
他们被卫军带过来,找不到亲人,只能守在这里,一个个地认。每有新的一车运过来,他们就如临大敌,挨着辨认完了,没发现熟识的人,才长出一口气。再等到下一车,循环往复。
害怕认出自己的亲人,又害怕亲人没有音讯,是尸骨无存。
从伤患营里来的这一车填到尸坑里,尸体累叠正好过焚烧线。值守的卫军拿着矛将流民驱赶开,倾倒好桐油,扔了个火把下去。
火苗迎着风起势,只一瞬,便燎满了整个圆坑。
“儿子!”王老伯大叫一声,扑过去,跪倒在卫军交叉的长矛前。
大火烧得滋啦作响,火焰撩人,他双手捂住脸,痛哭悄无声息。
贺今行请卫军收回长矛,揽住老人的肩背,守在他身边。目光却穿过大火,扫过在场或麻木或怔愣的每一张脸,再向其后的广大空间望去。
经过一天一夜,泥泞的田野已被晒干,旭日初升,照得草木、山路与飞鸟熠熠生辉。
山河可以复归原样,但人呢?
天地苍茫,何处是归乡?四方开阔,何处有出路?
少年眨了眨眼,歪头在肩膀上蹭去烤出的汗水,稍稍加重力气抱住老人,哑着声音说:“您别怕,我给您养老送终。”
老人转过头来,露出老泪纵横的一张脸,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好久,才慢慢地摇头。
紧握在一起的两双手却一直没放,直到尸坑里的大火熄灭。
回到营地,正好是施粥的时辰,营帐前的空地里挨挨挤挤人满为患。
王老伯拉着贺今行在人群里钻进钻出,不知怎地就找到了队伍的尾巴,排了小半个时辰,一人领到一碗。
稀汤里飘着几粒米,清得可以映出人影。
贺今行看着自己的倒影出神,却被王老伯拽了一下,“快吃!”
他抬头看去,却见周好几双眼睛都盯着他手里的碗。王老伯半挡在他身前,他赶忙一仰而尽。
施粥之后不多时,营地入口一阵骚动,一群医者打扮的人涌过去,不多时又簇拥着一行人走过来。
几个医童跑动着大喊,说李太医来了,让伤患们排好队救医。
贺今行依照医童的指挥站好,前后左右皆是能走动的人,才注意到他先前所在的营帐空了,而另一座营帐里没有人能起身。
他想到那个萍水相逢来不及认识的人,按了按心口,肚子里却回应了一阵晃荡水声。
为伤者切诊的不止李太医,拢共六七个大夫,一个一列挨着把脉,到贺今行这里,却正好是李太医。
一身布衣的大夫扣着他的脉,注视他片刻,说:“你是,贺今行?”
“李太医认得我?”他微微惊讶。
“我是个爱看热闹的人。状元郎么,跨马游街,飞扬少年。”李太医顿了顿,微微笑道:“不过我第一次听说你,是在孟大人家中问诊。我看到几条干肉,稀奇他终于开窍,结果他说是两个有闲心的小子送的束脩。”
少年却沉默下来。
李太医只略一提,便让他换了一只手,回到当下的话题,问了些身体情况,皱眉道:“你这脉象倒是有些稀奇。”
他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说:“晚辈身有旧疾,昨日只是脱力太过,此时无甚大碍。”
李太医看他片刻,收手而立,“既没事,那就别待在这里占位子。”似乎是觉得自己这话太尖锐,又补充道:“你手脚擦伤太多,容易染上秽物。”
“您是说会起疫病?”贺今行的眉心立时攒在了一起。
“死伤太多,天气又这么热,哪怕即时清理死者尸体,起疫也几乎是无可避免。”李太医望向天空,夕阳西下,空气却仍旧燥热无比。他早上被汗水浸透的衣衫到现在都没干过,只能无奈地叹道:“雨停了,太阳出来,也不全是好事。”
贺今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必想便能明白他的意思,也忧虑起来。
现今不过六月中旬,不知还有多少个大太阳要挂到天上。
“我等行医,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但也希望是真的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既然小贺大人要回去,那就替我给齐大人和侯爷带句话,我们需要更多的药物和人手,给患者的吃食也得多加些谷粮。”李太医并不问他是怎么到这里的,只拍了拍他的胳膊。
“小贺大人?”紧挨着他的王老伯震惊道,然后抓着他看了又看。
“老人家不知道?”李太医侧掌指向贺今行,“钦差副使。”
王老伯琢磨了好一会儿,想起曾经听过的戏,才大约明白这是个什么,十分稀罕地说:“原来你考中状元,还当大官啦!”
“科考侥幸得中;也不是大官,七品而已。”贺今行有些窘迫地摸了摸耳垂,认真地解释了自己的职衔,然后对李太医拱手道:“请您先看看王爷爷。”
后者便利落地为老人诊脉,很快道:“老人家倒是该住几天,毛病不少。”
贺今行咬住唇,下意识看向王老伯。
老人脸上还带着茫然,左右看看,点了下头,“住,住。”又点了下头,拉着他说:“当官儿的都忙,你肯定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吧?快去吧,老头子不耽搁你啊。”
他心下叹息,却无可奈何,只能看着对方拱手道:“我过几日再来找您。”
王老伯拼命点头,不舍地放开他,“你和我儿子一样,都是好孩子,以后肯定能成好官儿。不用管我,好好做事就行。”
贺今行再对李太医一拱手,后者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明白。
他走出十余步,回首望去,李太医已经在问诊下一位,而王老伯仍伸长脖子看着他。
他心绪微动,站定,深深一揖。
出了伤患营,向送灾民前来的卫军问清总督与钦差所在指挥营地的位置,贺今行便飞快赶去。
他一路思索着这几日发生的事,神情渐渐地坚定起来。
有些事,在意比不在意需要更大的勇气。
但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去做。
二十两银子少是少了点,但放到现代也是八千到一万块。
而目前大虞朝一名普通士兵每月最多也就一两银子,一名百夫长每个月三两银子。
也许他会收吧。
另外,秦虎还准备给李孝坤画一张大饼,毕竟秦虎以前可有的是钱。
现在就看他和秦安能不能熬得过今夜了。
“小侯爷我可能不行了,我好饿,手脚都冻的僵住了。”秦安迷迷糊糊的说道。
“小安子,小安子,坚持住,坚持住,你不能呆着,起来跑,只有这样才能活。”
其实秦虎自己也够呛了,虽然他前生是特种战士,可这副身体不是他以前那副,他目前有的只是坚韧不拔的精神。
“慢着!”
秦虎目光犹如寒星,突然低声喊出来,刚刚距离营寨十几米处出现的一道反光,以及悉悉索索的声音,引起了他的警觉。
凭着一名特种侦察兵的职业嗅觉,他觉得那是敌人。
可是要不要通知李孝坤呢?
秦虎有些犹豫,万一他要是看错了怎么办?要知道,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跟以前可是云泥之别。
万一误报引起了夜惊或者营啸,给人抓住把柄,那就会被名正言顺的杀掉。
“小安子,把弓箭递给我。”
秦虎匍匐在车辕下面,低声的说道。
可是秦安下面的一句话,吓的他差点跳起来。
“弓箭,弓箭是何物?”
什么,这个时代居然没有弓箭?
秦虎左右环顾,发现车轮下面放着一根顶端削尖了的木棍,两米长,手柄处很粗,越往上越细。
越看越像是一种武器。
木枪,这可是炮灰兵的标志性建筑啊。
“靠近点,再靠近点……”几个呼吸之后,秦虎已经确定了自己没有看错。
对方可能是敌人的侦察兵,放在这年代叫做斥候,他们正试图进入营寨,进行侦查。
当然如果条件允许,也可以顺便投个毒,放个火,或者执行个斩首行动啥的。
“一二三……”
他和秦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此时,他突然跳起来,把木枪当做标枪投掷了出去。
“噗!”
斥候是不可能穿铠甲的,因为行动不便,所以这一枪,直接洞穿了他的胸膛。
跟着秦虎提起属于秦安的木枪,跳出车辕,拼命的向反方向追去。
为了情报的可靠性,斥候之间要求相互监视,不允许单独行动,所以最少是两名。
没有几下,秦虎又把一道黑色的影子扑倒在地上。
而后拿着木枪勒到他的脖子上,嘎巴一声脆响,那人的脑袋低垂了下来。
“呼呼,呼呼!”秦虎大汗淋漓,差点虚脱,躺在地上大口喘气,这副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
就说刚刚扭断敌人的脖子,放在以前只用双手就行,可刚才他还要借助木枪的力量。
“秦安,过来,帮我搜身。”
秦虎熟悉战场规则,他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把这两个家伙身上所有的战利品收起来。
“两把匕首,两把横刀,水准仪,七八两碎银子,两个粮食袋,斥候五方旗,水壶,两套棉衣,两个锅盔,腌肉……”
“秦安,兄弟,快,快,快吃东西,你有救了……”
秦虎颤抖着从粮食袋里抓了一把炒豆子塞进秦安的嘴里,而后给他灌水,又把缴获的棉衣给他穿上。
天还没亮,秦虎赶在换班的哨兵没来之前,砍下了斥候的脑袋,拎着走进了什长的营寨,把昨天的事情禀报了一遍。
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别人冒功,他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种环境。
“一颗人头三十两银子,你小子发财了。”
什长名叫高达,是个身高马大,体型健壮,长着络腮胡子的壮汉。
刚开始的时候,他根本不信,直到他看到了秦虎缴获的战利品,以及两具尸体。
此刻他的眼神里面充满了羡慕嫉妒恨的神色。
“不是我发财,是大家发财,这是咱们十个人一起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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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1 章 四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