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柳从心接风后没两天,贺今行又与他一道去给林远山送行。
时辰太早,晏尘水的睡眠时间雷打不动,便没有跟着一起。
他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柳从心坐在马背上,擎着乌骨绸伞,向他颔首示意。
柳三尺候在一边,递给他一把伞和一条缰绳。
殷侯的马队从西城门走,他们便向西行。
五更的更声在路上响过,贺今行忽地笑了声。
柳从心问他怎么了。
他说:“我想起了垂柳亭。”
八个月前,林远山跟着柳氏商队一起从稷州走西北。柳从心特意提前叫他一起去垂柳坡送行,两个人,两匹马。
今次只多一个悄无声息地缀在后头的柳三尺。
后者回忆道:“那天早上是裴先生的课,我们回去还差点儿被学监逮住。”
“好在翻/墙前听到了学监说话,不然咱俩都得去洗地板。”贺今行也有些感慨,“我记得那时候你特意把扇坠子换成了平安扣,当时没敢问你,但应该是为了远山吧?”
柳从心点点头,“我们那儿的习俗,担忧远游人,就佩戴一枚软玉平安扣,以期平安。”
“我和远山一起长大,他有一点心眼,但总不会用,所以我们都不放心他独自出远门。林叔秋婶就他一个儿子,本是让他跟我一起出来读书,结果他去参了军。”
他斜着转了半圈伞柄,倾落伞面雪花,声音低沉:“我也不求他出头,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
贺今行沉默了一瞬,只说:“会的。”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说到底是远山不喜欢读书。”柳从心偏过头看着他,缓缓道:“在小西山的时候我对你有偏见,抱歉。”
“啊,为什么?”他隐约有感觉到,但一直没想明白缘由。
后者却不说了。
贺今行不再追问,一时安静下来。然而还未出这条巷子,便有铁蹄齐踏的响动打破了静谧。
两人立刻赶上去,恰在巷口与横奔而来的马队相遇。
队伍停下,不过二十余骑,皆着甲戴盔,披风冒雪。
林远山护卫在王义先边侧,看见他俩不由眼睛一亮。但他并未出声打招呼,只快速地伸手挥了一下。
柳从心也向他挥了挥手,然后收了伞,跳下马,对殷侯与王先生一拜,“还请大帅与军师多担待。”
“柳少当家不必担心。”王义先拱手回他,一语双关。
贺今行看向贺易津,后者也正瞧他。
在一年最寒冷的一天,父子俩隔着几丈远对视一眼,抛开银子和前程,关怀与担忧,尽在不言中。
贺易津回头叫道:“差不多就行了,走!”
“确实耽搁不得,互市将开,有的是事情堆着等我们。”王义先微微笑道:“两位小友,后会有期。”
马队再次动起来,有那么一瞬间,贺今行只想打马跟着亲长而去。
然而握紧缰绳的手重又松开,他没忍住,抱拳朗声道:“前头风雪大,诸位小心,一路顺行!”
林远山经过他们的瞬间,神采奕奕地比了个手势。
“放心啦。”
“山儿!你记着我跟你说的话,别瞎逞强!”柳从心追了两步,朝着背影喊道。
林远山注意着前路,高举手臂向后挥了挥。
贺今行跟上前,将他笼在伞下。两人静立着,目送人远去。
当时亭前垂柳依依,而今城下寒雪霏霏。
直到人影彻底融进黎明前的晦色之中,柳从心才道:“谢了。”
贺今行看见他腰间坠着的白玉扣,摇了摇头,“回去吧。”
两人在正阳门前分路。
柳从心赶着去见一位卖炭的商人。他要腾出时间读书,便把该做的事都集中在一起,这几日行程皆安排得紧锣密鼓。
贺今行也赶着回去,天还没亮,他还能练半个时辰的武功。
转进巷子,远远就见晏家门前停着一辆马车,正有一人提着袍摆从车上下来。
他看清了是谁,走过去笑道:“来得好早。”
“不算早。”裴明悯接过一旁仆从捧着的大方盒,温言道:“要我说,来得刚好,才能碰上你从外面回来。”
“说得也是。”贺今行点点头,替他提了书篮,说:“林远山走了。”
裴明悯顿了顿,叹道:“走了也好。”
他跟着前者跨过大门。晏大人应当已去了御史台,院子里空荡荡的,两边厢房都没有亮灯。
此时没有火把灯笼,晨曦姗姗来迟,周遭皆是灰蒙蒙的颜色。
他这才知自己确实是来早了。
贺今行带他放了礼盒,然后点了盏油灯,问:“我要练武,你呢?”
“晨读时间还没结束。”裴明悯接过灯台,从自己的书篮里摸了一本书,但又立即放下,犹豫地暼向左右。
“老师这会儿应该正在冥想;尘水睡觉特别沉,不到时间,拿铜锣在他耳边敲都不一定醒得了。”贺今行指着西厢的檐廊,“你在这儿放心出声。”
他哭笑不得,应了声好,干脆吹了油灯,也不要书,就背诵昨日研读过的文章。
贺今行也放下心,走到院子中间,抬腕撤步,摆开架势。
直到天光彻底冲破阴翳,晏尘水才打着哈欠开门出来,看到裴明悯,讶异道:“真来了啊。”
后者停了诵读,笑道:“我觉得张先生比国子监的先生要好,我想来,所以就来了。”
他闻言,高兴地合掌道:“那太好了,你在这里读书,咱们饭桌上就可以多添一道菜。嗯,携香姐姐来了,我得抢先跟她说,让她做甜口的。”
“你慢慢说,又没人会跟你抢。”携香在厨房里掀开门帘,“去请张先生吃饭。”
五个人坐了一桌,一人一大碗粥,粥是糯米红糖混花生枣桂等各种干果熬成。
张厌深端详片刻,略带感慨:“腊八粥啊。”
携香:“是啊,腊八要到了。我许久没熬过,所以提前试试水,到时候好熬一大锅,让你们去施粥。”
裴明悯拾起调羹,忽道:“昨日我听我爹说起,松江路暴雪压山,埋了辽州周边几县三十多个村子,最远的州被封了所有的路,根本进不去。”
“这么严重?”贺今行皱眉道:“我记得一个月前就有雪灾,朝廷让王总督及时赈灾并预防,没防住?”
“天要下大雪,人又不能上天掏个窟窿,把雪塞回去。”晏尘水说罢,舀了一大勺粥吃下。
“具体灾情还在察算之中,但想来比一个月前要严重许多。”裴明悯放下勺子,“因为王总督上书请求户部预备国库赈济。”
贺今行的动作也跟着一滞,不敢置信道:“那可是松江路啊。”
虽说灾情乍一听很严重,但松江路环境气候如此,各家各户应该都有准备,存粮存炭充足。且当地人不缺经验,有一定及时自救的能力,实际情况应当没有表面看起来的严重。
而松江路又是大宣的东北粮仓,一贯物产丰饶粮储富足,是支撑国库赋税盈余的四路之一。怎会连一次赈灾都支撑不起?
况且户部根本没钱,近几个月若没有突然的进项,是拿不出松江路想要的赈灾银的。王喻玄能做到一路总督,绝不该没有这点嗅觉。
他有些出神,脑海里飞快地设想着原因。
他忽然想到前两日在飞还楼,秦幼合所说的,来补稷州知州一阙的王家嫡长子。
他脑子里浮出某种猜测,悚然一惊。
却见晏尘水咕噜咕噜喝了半碗粥,一看其他人都没怎么动,不由奇怪道:“你们怎么不吃?吃呀。”
他眼珠子转了一圈,明白怎么回事,“哦”了一声,说道:“松江路离宣京远着呢,你们不吃,这几碗粥也飞不过去。就算想去救灾,也得自己先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嘛。”
张厌深观察着几人面色,也道:“王喻玄盘桓松江大半辈子,对雪灾有的是经验,不必太过担心。”
他吹了吹粥,任其冒起一阵热气,模糊了视野。
但他的语声温和而沉稳:“力有不逮,鞭长莫及,再忧心也只是瞎操心,不如做好眼前。尘水说得对,你们该快些吃粥,吃完好做你们现在该做的事。”
贺今行只是一时惊愣,闻言回神便开始重新动勺。
裴明悯沉吟几许,也道:“张先生说得是。”
几人吃过早饭,开始上课。
松江路的暴雪到底离他们太遥远,没有砸到眼前来,便只成了一道令人隐隐担忧的插曲。
小寒过了没两日,便是腊八。
宫里按惯例在宣京城南北两门外施百家饭。京中士族与各路富贵人家也纷纷效仿,在外城内外搭起粥棚、架起粥缸。不说乞儿与流浪者得以饱餐,京畿附近村落的百姓在出入城时也愿讨一两碗,求个吉祥寓意。
携香提早来熬好了一大锅腊八粥,用棉被裹了保着温。
晏尘水与贺今行两人牵着小黑套了架板车,把粥缸同一摞碗勺拉到了平定门外。
至诚寺今日要办大斋会,祭祀释迦牟尼得道成佛,广施佛粥。主持也会开坛讲经,明析佛法,普渡信众。
大宣天子尊道,民间尚佛,是以佛道皆不禁。
每年腊八,从平定门到至诚寺,都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正是施粥的方便处。
一路大大小小的粥棚里,皆是仆从打扮的居多,时有年轻女子与妇人在侧。
晏尘水脱了帽,头顶溜着白气儿,他拿帽子作扇,舞了几下。
晏大人身为一部堂官,须作表率。但他家只算得普通殷实人家,张先生和携香都有不便,只能他俩一起来。
至于裴明悯,除去中书坐堂的裴相,一家子都跟着他娘去了庙里上香。
他道:“这里太多了,感觉没地儿放。”
贺今行远望一阵,也赞同地说:“要不咱们往其他偏僻处走走?”
两人便拉着车往周边村落去。
他俩皆是利落的打扮,相貌又好,精神十足,频频引人回头注意。
不时有人上前来请一碗粥吃,他们停住板车,舀一大碗捧给对方。
路边间生枯草,小黑驴得了歇,便埋头吭哧吭哧地啃。
衣衫陈旧的老丈吃尽了粥,把碗勺递还来,意犹未尽道:“这是最实惠的一碗了。年轻人,谢谢你们。”
晏尘水笑道:“是家里姐姐熬得好。”
贺今行:“老丈可要再来一碗?”
老丈犹豫片刻,问:“你们这缸里可还有富余?”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便说等一等,转身离开。
没多久,便带着七八个小孩儿来了,皆是自己捧着大碗,头脸冻得通红。
贺今行与晏尘水给他们一一舀了满碗的粥,缸子将要露底,他们瞧见了,端着碗却不吃。
两人疑惑地问起缘由,老人才简单地说了几句。
原来他们是住在附近村子里的,前几天大雪压塌了屋子,吃食紧张,恰逢腊八,所以出来讨粥。
一个小孩儿说:“俺爹娘都在盖屋呢,哥哥这里的粥稠,俺带回去给他们吃。”
旁边的小孩也附和道:“有了力气就盖得更快!”
冬日里吃食容易冷,孩子们说完便捧着粥往回跑。老丈谢过少年人,赶紧追上去,叫小心些别洒衣裳上。
贺今行立在原地,不住皱眉。
晏尘水道:“今日到处都是施粥的,没了我们还有许多人。”
“今日当然能饱餐一天。”他看向远处大路上挨挨挤挤的粥棚,到傍晚就会一间不剩,“我是在想,百姓受天灾,悬壶堂当有救济才是。”
“按律当如是,但也不排除悬壶堂事务繁忙忽略了,而村民又没找对路子上报。咱们回去帮忙写封请状,把事情与诉求写清楚了,递到悬壶堂。再让我爹办个招呼,明日当能见成效。”
“也好,我们快些回去,快些办妥。”
两人便调头回家,路过一处大粥棚,足有两个普通棚子那么宽。
棚上两边都打着宫里的牌子,几个宫人坐在里面,棚中架了一排缸子,都还有不少剩余。
“宫里的腊八粥向来受欢迎,不比佛粥差。怎么快午时了,还剩这么多?”晏尘水牵着驴,奇道。
贺今行与他对视一眼,上前去讨粥,见棚里角落还摆着炭盆,炭火烧得旺却不升烟雾。
半晌,一名宫人才起身,不怎么客气,好在到底给他舀了两碗。
他端回来,与晏尘水打眼一看,碗里只见汤水。把碗颠来晃去,才见底下米粒,掺杂寥寥几块干果。
后者端起来喝了半碗,试图回味无果,咂咂嘴:“稀就算了,但这味儿也太淡了,我甚至怀疑都没有放糖。太过分了,怎么能不放糖?”
贺今行看了片刻,手里这碗说是“粥”,实则最多只能叫“稀饭”。
“权当解渴罢。”他一口气喝尽,把碗送回去。
当晚饭桌上,他们说起日间所见所遇。
晏大人应了请,神色却是郁郁。
晏尘水不解:“这事儿很难办吗?”
“你爹不是为这事儿犯难。”张厌深替晏大人回道:“支句话算什么难事?再过一日,又是朝会,那才是登天的难。”
贺今行想到什么,抬眼看向老师。
张厌深对他微微一笑:“朝廷难,咱们不难。”
二十两银子少是少了点,但放到现代也是八千到一万块。
而目前大虞朝一名普通士兵每月最多也就一两银子,一名百夫长每个月三两银子。
也许他会收吧。
另外,秦虎还准备给李孝坤画一张大饼,毕竟秦虎以前可有的是钱。
现在就看他和秦安能不能熬得过今夜了。
“小侯爷我可能不行了,我好饿,手脚都冻的僵住了。”秦安迷迷糊糊的说道。
“小安子,小安子,坚持住,坚持住,你不能呆着,起来跑,只有这样才能活。”
其实秦虎自己也够呛了,虽然他前生是特种战士,可这副身体不是他以前那副,他目前有的只是坚韧不拔的精神。
“慢着!”
秦虎目光犹如寒星,突然低声喊出来,刚刚距离营寨十几米处出现的一道反光,以及悉悉索索的声音,引起了他的警觉。
凭着一名特种侦察兵的职业嗅觉,他觉得那是敌人。
可是要不要通知李孝坤呢?
秦虎有些犹豫,万一他要是看错了怎么办?要知道,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跟以前可是云泥之别。
万一误报引起了夜惊或者营啸,给人抓住把柄,那就会被名正言顺的杀掉。
“小安子,把弓箭递给我。”
秦虎匍匐在车辕下面,低声的说道。
可是秦安下面的一句话,吓的他差点跳起来。
“弓箭,弓箭是何物?”
什么,这个时代居然没有弓箭?
秦虎左右环顾,发现车轮下面放着一根顶端削尖了的木棍,两米长,手柄处很粗,越往上越细。
越看越像是一种武器。
木枪,这可是炮灰兵的标志性建筑啊。
“靠近点,再靠近点……”几个呼吸之后,秦虎已经确定了自己没有看错。
对方可能是敌人的侦察兵,放在这年代叫做斥候,他们正试图进入营寨,进行侦查。
当然如果条件允许,也可以顺便投个毒,放个火,或者执行个斩首行动啥的。
“一二三……”
他和秦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此时,他突然跳起来,把木枪当做标枪投掷了出去。
“噗!”
斥候是不可能穿铠甲的,因为行动不便,所以这一枪,直接洞穿了他的胸膛。
跟着秦虎提起属于秦安的木枪,跳出车辕,拼命的向反方向追去。
为了情报的可靠性,斥候之间要求相互监视,不允许单独行动,所以最少是两名。
没有几下,秦虎又把一道黑色的影子扑倒在地上。
而后拿着木枪勒到他的脖子上,嘎巴一声脆响,那人的脑袋低垂了下来。
“呼呼,呼呼!”秦虎大汗淋漓,差点虚脱,躺在地上大口喘气,这副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
就说刚刚扭断敌人的脖子,放在以前只用双手就行,可刚才他还要借助木枪的力量。
“秦安,过来,帮我搜身。”
秦虎熟悉战场规则,他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把这两个家伙身上所有的战利品收起来。
“两把匕首,两把横刀,水准仪,七八两碎银子,两个粮食袋,斥候五方旗,水壶,两套棉衣,两个锅盔,腌肉……”
“秦安,兄弟,快,快,快吃东西,你有救了……”
秦虎颤抖着从粮食袋里抓了一把炒豆子塞进秦安的嘴里,而后给他灌水,又把缴获的棉衣给他穿上。
天还没亮,秦虎赶在换班的哨兵没来之前,砍下了斥候的脑袋,拎着走进了什长的营寨,把昨天的事情禀报了一遍。
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别人冒功,他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种环境。
“一颗人头三十两银子,你小子发财了。”
什长名叫高达,是个身高马大,体型健壮,长着络腮胡子的壮汉。
刚开始的时候,他根本不信,直到他看到了秦虎缴获的战利品,以及两具尸体。
此刻他的眼神里面充满了羡慕嫉妒恨的神色。
“不是我发财,是大家发财,这是咱们十个人一起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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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五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