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狱一日两餐,还未到狱吏送饭的时候。
陆潜辛盘坐在靠墙的草席上,却听见牢门打开,厚底靴踩在石砖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他睁开眼,一个漆红的食盒在他面前放下。
“陆大人,吃吧。”
一身玄黑劲装的少年人在他面前坐下来,替他揭了盒盖,好整以暇道:“吃完好上路。”
陆潜辛慢慢抬起头,鬓发略显凌乱,但神色平静无比。
“双楼,你真就如此恨我?”他看着他的儿子,
等不到回答,便又说:“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我与你娘有个很美的开头,只可惜兰因絮果,终究天人两隔。”
陆氏在衷州是大族,黄氏不过小富的商贾之家。
因黄氏曾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陆氏族长一命,族长为着知恩图报可显陆氏高义,便随意指了一个分支子弟,与黄氏结下亲事。
陆潜辛少时在整个家族里并不出挑,只因他并非嫡支,幼加孤露,故而懂得藏拙。
族长这一指,就指中了他。
初时他并不抗拒,但也没有欣喜。
他所考虑的,不过是接受族长的安排后,该怎样获得最多的好处。
再底蕴深厚的世家,也不可能把资源平分给所有子弟。越是大的宗族,越是尊卑有序亲疏有别。
他想要出人头地,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去争。
黄氏是个奇女子,自幼随父母经商,有自己的主见。
她被父亲告知已定下亲事,又听了一番未婚夫日后必定是人中龙凤的夸赞之后,羞恼之外升起了一点好奇,就偷偷地跑去看他。
盛夏的傍晚,陆潜辛坐在一株大榆树下读书。
秋闱在即,他日日手不释卷。
小院子里突然响起喘息声。
他循声望去,就见一只手抓上墙头,随即冒出个梳着双髻的脑袋来。
“呼!”少女没想到被抓个正着,吐了吐舌头,干脆扒着墙头,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看。
她有着一双水灵的眼睛,鼻翼两侧还点着几颗小雀斑,迎着落日余晖闪闪发光。
“你就是那个陆协吗?”
不称字而直呼其名,不请而□□自来。陆潜辛大概猜到了她是谁,皱眉道:“黄小姐是否走错了地方?窥视之举,实在无礼。”
“这有什么呀?”少女咯咯地笑,“你个大老爷们儿,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看看能怎样?”
“……”陆潜辛长了十八年也不曾与女子有这般对话。
他面上泛起薄红,仿佛真被无良调戏一般,啐道:“粗鲁!”
少女又是一阵笑。
她笑够了才翻身在墙头坐下,撑着双臂,认真道:“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儿女的应当遵从。但毕竟男婚女嫁,以后要搭伙过日子的是你和我。”
她摇晃着两条腿,举目看向天边的红霞。
“我来看看你,也让你看看我。若你觉得我不好,我们就早些退亲。”
“免得日后生怨,伤和气。”
她迟疑了一会儿,把目光移到他身上,用商量的语气继续说道:“就算亲事不成,还能做朋友?”
陆潜辛没想到她是来的原因竟然这个,更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番话。
一时愣住了。
他发愤读书,做小伏低,求的就是能走出这里、能自己做主自己的事。
可今天,和自己同样被亲长定下婚约的女子,却来问自己的意愿。
他不是傻子,自然能听懂少女的言下之意。
我愿意嫁给你,你愿不愿意娶我?
你若不愿,我不强求。
我们还能做朋友。
“我……”陆潜辛合上书,大片的榆叶在他站直的身体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你等等。”
他四下看看,跑进自己的屋子,再捧着一只埙出来。
他站在墙下,仰起头望着少女说:“我给你吹一首曲子吧。”
“好啊。”少女眉眼弯弯,安静地听完。
哪怕她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不了解这首曲子的意思,但她懂了陆潜辛的意思。
她咬着下唇尽量克制地笑,双眼眯成一条缝,就像一只捉到猎物后惬意的小狐狸,“以后你教我吹?”
陆潜辛立在院子里,握着那只埙,也慢慢地说:“好啊。”
骨制器体的触感并不细腻,但并不妨碍他的心在晚风里变得柔软。
哪怕十几年过去,君埋泉下,我寄人间。他依然能记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包括黄氏面颊上的小雀斑与她脚上绣鞋缀着的珠花。
“你娘曾与我说,她虽是女子,但若未来夫婿不如她意,她是断断不会乖乖上花轿,定要反抗父兄的。”陆潜辛露出一点笑意,眼角堆起细细的皱纹。
“她应该反抗的。”陆双楼面无表情地说,“至少有可能避免和你这样的人结为夫妻。”
他把碗碟一一拿出来摆好,“从前我会想,我宁愿自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
“你应当知道,你娘不后悔生下你。”
陆潜辛一动不动地看着陆双楼,似乎想要从少年的面容轮廓中看到故人的影子。
黄氏就是这样的人,不管做什么,下定决心之后就绝不会后悔。
他们在秋闱放榜后成亲。
少女雀跃地分享他的小院子,盘起青丝成了新妇。
她有一个卖胭脂水粉的小铺子,成亲第二日照常开门。
每日他在家读书,等她踩着斜阳回来,在炊烟里给她吹埙。
第二年正月,他上京赶考,黄氏送他出衷州。
他乘船向东流,背着她打理的包袱,站在船尾向她大声地喊:“你等我回来!”
黄氏站在渡口,抱着他送给她的埙,弯着眉眼向他久久挥手:“夫君!我等你蟾宫折桂,衣锦还乡!”
他野心勃勃地随族人一同踏入宣京。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状元天下知。
来结交的仕子、说亲的媒人踏破了客栈的门槛,他欢迎前者、婉拒后者。
他说他已成亲,说得次数多了竟无人信,只道他中了状元,就看不上那些寻常莺燕。
他在翰林院入档之后,便要回乡。
临走前一天,恰是三月初三。在宣京做四品朝官的长辈邀他去至诚寺,他想着正好还愿祈福,便答应了。
谁知就此埋下一辈子的悔恨。
回到衷州之后,全族迎他,却不见黄氏。
族长把他带到祠堂,族老宗亲皆在,意思很简单。
“雁回王氏的家主有意招你做女婿,生辰八字皆已看过。这是我们陆氏进入宣京的机会,你可要做好准备,不容错失。”
“可笑,金樽玉馔不曾想起我,攀炎附势却要我来做,宗族荣耀与我何干?”
“你是陆氏子,你爹娘的灵位皆在这间祠堂。”
“宗族供养你读书成人,你自当报答。”
“可我已有妻室!”
“商贾之女,休了便是。”
他带着休书回自己的小家,关上院门后就把那张纸撕了个粉碎。
黄氏惊喜地迎出来,被他一把抓住肩膀:“我们跑吧?”
“好啊。”黄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只卷了细软无条件地跟着他。
然而出逃不过半夜,就被抓了回去。
两人被带回宗族,他才知黄氏已有身孕。
陆氏困于甘中已久,几代人都渴望着跳出西北,走入宣京。
难得出了位状元,有与北方大族联姻的希望,绝不可能放过。
要么一尸两命,要么他上京联姻。
这个选择不算难做,陆潜辛冒着夜雨离开,再没有回过衷州。
“我知道,后来我就不那么想了。但我仍然心疼我娘。”
陆双楼提起酒壶倒酒,语气淡淡。
淡漠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悲伤愤怒痛苦承受得多了,人就会麻木。
“你应该知道甘中路的风沙很大,不管甘北还是甘南。”
“但你肯定不知道阿娘带着我走遍甘中,走不下去了,才上京来找你。”
陆双楼的童年在惊恐与奔忙中度过。
甘中地贫,民风凶悍,官府势弱。
黄氏独身携子,为人灵俏又有几分姿色,无论辗转到哪个地方,都杜绝不了各种流言与骚扰。
而他的相貌继承了他爹娘的所有优点,在甘中遍地饥黄里,精致得格外显眼。
积蓄充足时,黄氏尚能时常守着他。后来他大一些能认人认路自己烧饭吃的时候,黄氏就不得不忙于走街串巷叫卖各种小东西。
在他娘忙着生意的时候,各种大孩子小孩子就钻到他们只有一片屋棚的家里,讥笑他、逗弄他、恐吓他,变着花样地拿他取乐。
他不想给他娘添麻烦,就打回去。
一个人一群人,打得过打不过,都打。
只要没昏死,哪怕只剩一丝力气也要拼命反抗。
每每他身上的伤痕被他娘发现,他娘就又收拾行李准备搬家。
直到某个月里他们走了两个县,黄氏崩溃了,抱着他大哭一场,问他想不想去找他爹。
他其实对所谓的“爹”根本没有什么概念,但他看出来他娘想去,于是点头说“好”。
“我知道与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陆潜辛看着少年放了一杯酒到自己这边,双手放于膝上,依旧没有动作。
其实他知道。
黄氏母子一举一动他都知道,若非有他,他们也不可能安稳地走遍甘中路走到京城。
但那又怎样呢?他抓住了陆氏的权柄,在户部说一不二,但陆氏之外还有王氏、秦氏,户部之上还有中书、门下。
家族,权势,党争,他主动走进了宣京这个漩涡,这辈子就再也不可能出得去。
陆潜辛再见黄氏,是在京城,他们八九岁的儿子一脸凶狠地护在她身前。
“我想了好多种可能,给你写了好多封信,可总收不到回信。”不复青葱的妇人包着头巾,眼下除了雀斑还有青黑,她叹息道:“你要另娶,你好好地跟我说呀,我不会拦你。”
当年我就问过你。
你不愿意,我不强求。
“怎么,怕我下毒?也罢,你不喝,我喝。”
陆双楼散漫一笑,喝了自己这杯酒,又把陆潜辛那杯酒端过来饮尽。
狱里没有窗,不分朝夕。过道每隔一丈架着火盆,火光在他背后,照得他一身黑衣犹如鬼神。
他扔了酒杯,收了笑。
而后抽出腰间的刀,递给陆潜辛。
直到今天,陆双楼仍然不懂为什么他娘要留在京城,给了王氏无数个羞辱、凌虐他们母子的机会。
他有胆识有武力,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借陆潜辛的势来办事,在宣京外城的下九流里混得如鱼得水。
越长大,越有见识,就越不懂他娘为什么要忍。
每次见到王氏和她的儿子,他都在想要如何才能成功杀了他们。
他自然也知道王氏恨他们入骨,只是年少尚且稚嫩,终究棋差一着,不知怎地被下了毒。
他第一次愫梦发作时,几欲自戕。
他娘打昏了他,带着他去求王氏,求她开恩,放他们一马。
他再次清醒,就看到他娘对着他笑,要他“好好活下去”。
他离他娘不过两步台阶,然而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浑身犹如蚁噬一般剧痛,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娘笑着笑着,就倒在了青色的地砖上。
鲜血自她身下蔓延开,如同小溪一般流下台阶,淌到他面前。
王氏要他娘自尽,才给他解药。
所以他娘拿着刀,毫不犹豫地捅穿了自己的腹部。
而他得到的,不过一瓶糖丸。
“我娘被贵夫人逼着自尽。”
陆双楼握着刀,横在陆潜辛眼前。
“陆大人若对我娘有一星半点的愧疚,就请自裁,以慰她天上之灵。”
陆潜辛终于动了,他抬起双手,自他的儿子手中捧过那柄刀。
“你娘这一生的悲剧,确实都是我的错。我也曾想过若我们没有成亲……”
若那个盛夏的傍晚,他没有坐在树下读书,没有应答那个□□而来的少女,没有捧出他心爱的埙,没有吹那首曲子。
是不是,结局就会不同?
然而他吹了埙,应了诺,成了亲。
最后踏进了宣京。
黄氏的死,王氏和他另一个儿子的死,错都在他。
是他总在要绝情断义的时刻,抱有不该有的幻想。
是他纵容黄氏带着陆双楼来到京城,又在他们要走时,开口要他们留下。
明明他知道,那个明媚如盛夏的女子,永远不会拒绝他的请求。
但是。
陆潜辛放下刀,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还不能死。”
“哈?”陆双楼忍不住嗤笑出声。
什么情深如许,什么巫山沧海,什么盟誓白头。
“不过如此。”
“人来这世间走一遭,本就身不由己。”陆潜辛不动如山。
“双楼,有些事,你还不懂。”
“我不懂什么?”他砸了酒壶,起身踢翻食盒,“若我是你,就不考这劳什子进士!不去见那该死的姓王的!跑一次不行就两次,哪怕死一块儿呢?也比你让我娘这么生不如死十几年最后还要受折磨的强!”
“罢了,你不自觉,我来杀你!”
他脚尖一勾刀身,短刀飞起,他握住刀柄,手腕一翻,就向陆潜辛胸口刺去。
陆潜辛闭上眼。
说时迟那时快,一枚柳叶刀擦过牢房门柱,“咻”地钉在陆双楼的刀面上。
刹那间,飞刀上包裹的真气爆开,震得陆双楼短刀脱手。
他不管身后,也不去捞刀,五指曲成爪,抓向陆潜辛的咽喉。
然而下一刻,牢门被踹开,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向后一拖,反手摔打在牢中央。
陆双楼眼前天旋地转,滚了几圈挨到墙才停下,身体自动蜷缩起来缓解疼痛。
几息后,他咳嗽着爬起来。
“擅自行动,假公济私,像什么话?”
来人开口训他,却是陈林。
“自去领二十鞭。”
陆双楼按着胸口,还想争辩一二,眼角余光却见牢房外的甬道转角处,有人影一闪而过。
他伸指揩去嘴角的血迹,“是。”
二十两银子少是少了点,但放到现代也是八千到一万块。
而目前大虞朝一名普通士兵每月最多也就一两银子,一名百夫长每个月三两银子。
也许他会收吧。
另外,秦虎还准备给李孝坤画一张大饼,毕竟秦虎以前可有的是钱。
现在就看他和秦安能不能熬得过今夜了。
“小侯爷我可能不行了,我好饿,手脚都冻的僵住了。”秦安迷迷糊糊的说道。
“小安子,小安子,坚持住,坚持住,你不能呆着,起来跑,只有这样才能活。”
其实秦虎自己也够呛了,虽然他前生是特种战士,可这副身体不是他以前那副,他目前有的只是坚韧不拔的精神。
“慢着!”
秦虎目光犹如寒星,突然低声喊出来,刚刚距离营寨十几米处出现的一道反光,以及悉悉索索的声音,引起了他的警觉。
凭着一名特种侦察兵的职业嗅觉,他觉得那是敌人。
可是要不要通知李孝坤呢?
秦虎有些犹豫,万一他要是看错了怎么办?要知道,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跟以前可是云泥之别。
万一误报引起了夜惊或者营啸,给人抓住把柄,那就会被名正言顺的杀掉。
“小安子,把弓箭递给我。”
秦虎匍匐在车辕下面,低声的说道。
可是秦安下面的一句话,吓的他差点跳起来。
“弓箭,弓箭是何物?”
什么,这个时代居然没有弓箭?
秦虎左右环顾,发现车轮下面放着一根顶端削尖了的木棍,两米长,手柄处很粗,越往上越细。
越看越像是一种武器。
木枪,这可是炮灰兵的标志性建筑啊。
“靠近点,再靠近点……”几个呼吸之后,秦虎已经确定了自己没有看错。
对方可能是敌人的侦察兵,放在这年代叫做斥候,他们正试图进入营寨,进行侦查。
当然如果条件允许,也可以顺便投个毒,放个火,或者执行个斩首行动啥的。
“一二三……”
他和秦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此时,他突然跳起来,把木枪当做标枪投掷了出去。
“噗!”
斥候是不可能穿铠甲的,因为行动不便,所以这一枪,直接洞穿了他的胸膛。
跟着秦虎提起属于秦安的木枪,跳出车辕,拼命的向反方向追去。
为了情报的可靠性,斥候之间要求相互监视,不允许单独行动,所以最少是两名。
没有几下,秦虎又把一道黑色的影子扑倒在地上。
而后拿着木枪勒到他的脖子上,嘎巴一声脆响,那人的脑袋低垂了下来。
“呼呼,呼呼!”秦虎大汗淋漓,差点虚脱,躺在地上大口喘气,这副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
就说刚刚扭断敌人的脖子,放在以前只用双手就行,可刚才他还要借助木枪的力量。
“秦安,过来,帮我搜身。”
秦虎熟悉战场规则,他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把这两个家伙身上所有的战利品收起来。
“两把匕首,两把横刀,水准仪,七八两碎银子,两个粮食袋,斥候五方旗,水壶,两套棉衣,两个锅盔,腌肉……”
“秦安,兄弟,快,快,快吃东西,你有救了……”
秦虎颤抖着从粮食袋里抓了一把炒豆子塞进秦安的嘴里,而后给他灌水,又把缴获的棉衣给他穿上。
天还没亮,秦虎赶在换班的哨兵没来之前,砍下了斥候的脑袋,拎着走进了什长的营寨,把昨天的事情禀报了一遍。
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别人冒功,他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种环境。
“一颗人头三十两银子,你小子发财了。”
什长名叫高达,是个身高马大,体型健壮,长着络腮胡子的壮汉。
刚开始的时候,他根本不信,直到他看到了秦虎缴获的战利品,以及两具尸体。
此刻他的眼神里面充满了羡慕嫉妒恨的神色。
“不是我发财,是大家发财,这是咱们十个人一起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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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1 章 四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