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今行站在桌边,慢慢呼出一口气,才去找纱布和伤药。
最后又从柜子顶上摸了个小酒壶。
这壶里装的是烈酒,贺冬给他时还特意叮嘱里面泡过药材,只适合清洗外伤,让他不要入口。
当时他本要拒绝,因为书院禁止学生藏酒。但贺冬坚持,也就悄悄带回来了。
没想到今日能发挥作用。
他看不到背后,前倾着上半身,自肩头凭感觉往下倒酒。剧痛骤然传来,心知位置找对了。
他快速清洗一遍裂开的伤口,洒了药,再一鼓作气裹上纱布。穿了里衣坐下后才发觉出了一身的冷汗。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愤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他闭上眼默念学过的课文。
痛一会儿就过去了。
“你还好吗?”
一道平和的声音突然响起。
贺今行猛地睁开双眼。
此前竟没听到脚步声和开门声。
入眼是一截雪白的软罗腰带束着天青色短衣,他缓缓上移视线,与一束平和的目光相对。
顾横之微微低头,神色带着一丝关切。
“我没事。你吃过饭了?今日怎么这么快。”
“嗯。”顾横之走过来,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他面前的案上。
那是个简易的食盒。贺今行有些意外,随即露出一点笑,“多谢。”
顾横之:“我帮你?”
他以为对方是要帮他把饭菜端出来,便说“好”。
却见对方绕过书案。
贺今行疑惑地跟着转头,直到顾横之站在他身边,隔了半臂距离,伸手来拉他的衣襟。
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帮你看伤”的意思。
他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心道对“横之话”的理解还需要多加钻研。
一面制止对方,说:“是我想岔了。伤口已经处理过,不必再麻烦你。”
顾横之表情不变,只微微摇头。
“那我自己来。”对方愿意帮自己,贺今行也不硬推拒,里衣向外一翻,半挂在腰间,“我包扎得还可以吧?”
他仰着头,眸子里带了些期待,仿佛在等着夸奖。顾横之看着纱布外露出的一小截伤痕,沉默片刻,还是遵从本心,吐出两个字:“重来。”
“啊?”
“不好。”
“是说我包扎不好吗?”
“嗯。”
“你一直这么说话?”
“嗯?”
顾横之替人换下扎歪的纱布,纱布沾走了大量药粉,暗色的疮痂被生生撕裂,露出的血肉鲜红。他顿了顿,见案上放着瓷瓶,便取来重新上药。
他将新的纱布一圈圈缠上,最后在腰侧打了个好看的结,才继续说:“省事。”
他性子本就寡淡,从前常有人想方设法与他搭话,令他烦不胜烦。变得惜字如金之后,倒避了许多麻烦。
“原来如此。”贺今行稍加思索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把那个结看了又看,绽开笑容:“手好巧,谢谢你啊。”
顾横之站直了,也抿着唇笑。
他转身回自己那边,唇角浮起梨涡,足足两个呼吸后才散去。
贺今行看着舍友的背影。
少年人挺拔的肩背已具有开阔的雏形,不难想象其成长之后的模样。
他毫不怀疑顾横之能继承其父亲的衣钵,担起戍守一方的责任。
就像他并不在他面前刻意回避自己一些本该成为秘密的事,不曾特地告诫,却相信他不会向其他人说起。
他心里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慢慢地穿好衣裳,把饭菜都吃干净了,然后收拾好食盒送回食舍。
回来时,却见学监从学斋出来。
“先生好。”贺今行退让到路边行礼。
李兰开板着脸,脸色比平常还要黑几个度,“你见到陆双楼和傅明岄没?”
他神色一凛:“下课后便没再见过。”
“若是见到了,让他们来找我。”李兰开吩咐。
“是,先生慢走。”
李兰开不由多看他一眼。
这个学生转来两个月,除了刚开始与贺长期打了一架,且这一架情有可原,其后都是规规矩矩,堪称老实典范。
只是看着脸色苍白,似乎身体不大好。他便再多说一句:“勤奋读书也要注意身体,你好好吃饭多锻炼。若是生病了,钱不够可以来找我。”
“谢先生关心,我会的。”贺今行浅笑道,再一拱手。
李兰开点点头。他事情还有很多,逮不到那俩兔崽子,便先回去处理其他事情。
贺今行在原地立了片刻,转身往藏书楼的方向去。
他几乎能肯定傅明岄的去向。至于陆双楼,还需要验证一下。
他翻过墙头,按着前两日所走的路线到了半山腰上林子深处的小茅屋。
午后阳光静谧,林间偶有虫鸣。贺今行放轻脚步,落到青草地上仍然发出细微的声音。
门上的锁是打开的,显然有人在里面。
他没急着进去,绕到屋后,见草丛里躺着只兔子,一动不动。再一看,却是跌死的。
他叹了口气,去敲门,“陆双楼。”
没人应声。
“我进来了。”贺今行推门而入,破了的窗户没修,天光漏进来形成光柱,在屋子里极其显眼。
却没能吸引他的目光。他第一眼便去看摇椅,雪白的毛皮里果然堆着个人。
陆双楼仰躺着,双眼紧闭,身上还搭了条毛毯。
他走近了,伸手抚上对方的额头。
掌心甫一贴上去,陆双楼便移动脑袋躲开他的手,仍旧闭着眼,“你来干什么?”
贺今行收回手。触手全是黏腻的汗,对方的体温不烫,甚至偏凉。
他却觉得屋里有些热。目光一转,见火笼坑里架着干柴堆,旺盛的火苗舔舐着铁锅底。
“兰开先生在找你和傅明岄。”他解释道,“我怕你有什么事,所以来看看。你现在还好吗?”
陆双楼:“我知道了,晚些会去找他。”
并不答“好与不好”。
“你在煮什么?”贺今行走到火笼坑前问。
那盖上仍旧覆着厚厚的灰尘。此间主人在前日说“没用过”,看来是假话,只是没有清理而已。
“在煮药。”陆双楼把椅子摇起来,靠着椅背半垂着眼皮看他。“傅明岄下手不留情面,受了点伤。想起这屋里有草药,便上来自己熬。”
“她的身手不像是正统路子。”他揭开锅盖,里面煮着半锅黑漆漆像是草药的东西,气味却很特别,“你伤很重?”
“不算重,都是皮肉伤。不过我怕疼嘛。”陆双楼散漫地说道,慢慢阖上眼。
贺今行仔细嗅了嗅,把锅盖上的灰尘抖落了再盖上去。
“有多疼?要用到蜃心。”
他直起身,平静地看着陆双楼。
后者掩在毛毯底下的手指陡然蜷了一下,歪着头回以目光,“蜃心是什么?”
“一种草,熬成汁有即时镇痛的奇效。”贺今行又走到那张放在角落的窄床前,蹲下来,把手伸到床底下摸索。
然后抓出一把黑色的似枯草的事物,向对方示意,“直接嚼用或是制成膏粉吸食会引人兴奋、发狂、产生幻觉,过量可致人狂躁力竭而死。”
“比如那只不小心啃了几口的兔子。”
见他不是使诈,陆双楼的声音陡然冷下来,“你竟然认得。”
“我跟你说过的,我来自砂岭。”贺今行把手里的蜃心草放到桌上。
“蜃心草本是西凉特产,西北边陲常有黑市交易,最大的交易点就在砂岭。”
“当然,这是几年前的事。那个交易点已经被西北边防军一锅端了。”
他在摇椅旁半蹲下来,看着对方说:“蜃心草带毒,且会成瘾。我不管你是为什么,只问这味药你又能喝多久?”
“哈。”陆双楼自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笑,“今日尚不能安稳活过,怎好意思打算明日?”
靠得近了,才看清对方毫无血色的脸上冷汗密布,眉心与唇色隐隐发黑,似有中毒之相。贺今行皱眉,掀起他身上的毯子,去摸脉搏。
“你别碰我!”陆双楼突然打开他的手,猛地站起来,毛绒的毯子落到地上,堆成一团,迈脚便被绊倒。
他还穿着书院的骑装,臂膊上染着大大小小的血花。
先时徒手对傅明岄的短箭,被划了许多道口子,一处也没处理。
贺今行立刻去扶他。
陆双楼再次挥开他的手,“不用你管。”
他把脸转向另一边,双掌支地,发着抖撑起半身,一晃便又摔了回去。
“你这是何必?”贺今行无奈。
陆双楼一咬舌尖,聚起力气用手肘拄地,反抓着他的衣襟,把人扯到眼前来。
他低头喘了两口气,才又抬起头,恨声道:“你不来,我捱过这一阵,喝了蜃心就好。”
他抖得越发厉害,左手的指甲抠进土里,手背青筋皆凸,指骨几要撑破皮肉;右手却死死攥着贺今行的衣襟。
“我就算、今日、死在这里,”陆双楼盯着后者的眼睛,断断续续,语声凄厉,“也不要你、可怜我。”
贺今行在对方漆黑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倒影,低声说:“我哪里能可怜你。”
“你……”陆双楼右手脱力打到地上,呼吸跟着急促起来。
“得罪了。”贺今行见他情况恶化,直接按上他右手脉搏。
仔细切了两次脉,结合他的表症,悚然一惊。
“愫梦?谁给你下如此狠的毒。”
愫梦非烈性毒药,每隔半月发作一次,发作时会使人全身如针刺蚁噬一般,细细密密地痛上几个时辰。
这毒不会立时致人于死地,而是慢慢地腐蚀五脏六腑,直至彻底衰竭。
他在宣京见过几回,下毒者皆是有意折磨。
然中毒者全部因承受不住经年累月的痛苦,在毒入心脏前,就已自戕。
“你知道的可真不少啊。”陆双楼垂下头,视野渐渐黑下来,意识跟着模糊。
贺今行把他扶坐起来,单膝跪地,让他靠着自己的大腿,“我恰好见过这一种罢了。”
“帮帮忙,”陆双楼听不清他说了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竭力睁大眼,用微弱的声音说:“把药给我。”
贺今行默然。
蜃心固然可镇痛,但效果会越来越弱。看那锅里的量,离致死也不远了。
他抬手盖住那双布满血丝的狐狸眼,“闭上眼或许会好受一点。”
然后毫不犹豫地咬破另一手的食指,叫了声:“同窗。”
陆双楼无意识地“嗯”了声,嘴唇微张。
贺今行把那根手指悬到他唇上,挤压指腹,血珠便一颗接一颗地滴到对方嘴里。
他心里记着数,数到十余滴,便收了手。
半晌,覆在对方眼上的掌心突然被刮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移开手掌,才觉掌心湿润,不知是泪还是汗。
陆双楼闭着眼,陷入了昏睡。
贺今行慢慢抚平他的眉头,伸手垫在他脑后,才深深喘气。
这间屋子为了冬日防风,只开了一扇小窗。
他盯着那束光柱,一柱明亮里尘埃轻舞。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气力恢复了些,能抱着人站起来,才尝试着把人抱到床上去,然后坐在床边。
火笼坑里的火已经熄灭。
贺今行坐了一会儿,甩甩脑袋,默背起经义来。
二十两银子少是少了点,但放到现代也是八千到一万块。
而目前大虞朝一名普通士兵每月最多也就一两银子,一名百夫长每个月三两银子。
也许他会收吧。
另外,秦虎还准备给李孝坤画一张大饼,毕竟秦虎以前可有的是钱。
现在就看他和秦安能不能熬得过今夜了。
“小侯爷我可能不行了,我好饿,手脚都冻的僵住了。”秦安迷迷糊糊的说道。
“小安子,小安子,坚持住,坚持住,你不能呆着,起来跑,只有这样才能活。”
其实秦虎自己也够呛了,虽然他前生是特种战士,可这副身体不是他以前那副,他目前有的只是坚韧不拔的精神。
“慢着!”
秦虎目光犹如寒星,突然低声喊出来,刚刚距离营寨十几米处出现的一道反光,以及悉悉索索的声音,引起了他的警觉。
凭着一名特种侦察兵的职业嗅觉,他觉得那是敌人。
可是要不要通知李孝坤呢?
秦虎有些犹豫,万一他要是看错了怎么办?要知道,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跟以前可是云泥之别。
万一误报引起了夜惊或者营啸,给人抓住把柄,那就会被名正言顺的杀掉。
“小安子,把弓箭递给我。”
秦虎匍匐在车辕下面,低声的说道。
可是秦安下面的一句话,吓的他差点跳起来。
“弓箭,弓箭是何物?”
什么,这个时代居然没有弓箭?
秦虎左右环顾,发现车轮下面放着一根顶端削尖了的木棍,两米长,手柄处很粗,越往上越细。
越看越像是一种武器。
木枪,这可是炮灰兵的标志性建筑啊。
“靠近点,再靠近点……”几个呼吸之后,秦虎已经确定了自己没有看错。
对方可能是敌人的侦察兵,放在这年代叫做斥候,他们正试图进入营寨,进行侦查。
当然如果条件允许,也可以顺便投个毒,放个火,或者执行个斩首行动啥的。
“一二三……”
他和秦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此时,他突然跳起来,把木枪当做标枪投掷了出去。
“噗!”
斥候是不可能穿铠甲的,因为行动不便,所以这一枪,直接洞穿了他的胸膛。
跟着秦虎提起属于秦安的木枪,跳出车辕,拼命的向反方向追去。
为了情报的可靠性,斥候之间要求相互监视,不允许单独行动,所以最少是两名。
没有几下,秦虎又把一道黑色的影子扑倒在地上。
而后拿着木枪勒到他的脖子上,嘎巴一声脆响,那人的脑袋低垂了下来。
“呼呼,呼呼!”秦虎大汗淋漓,差点虚脱,躺在地上大口喘气,这副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
就说刚刚扭断敌人的脖子,放在以前只用双手就行,可刚才他还要借助木枪的力量。
“秦安,过来,帮我搜身。”
秦虎熟悉战场规则,他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把这两个家伙身上所有的战利品收起来。
“两把匕首,两把横刀,水准仪,七八两碎银子,两个粮食袋,斥候五方旗,水壶,两套棉衣,两个锅盔,腌肉……”
“秦安,兄弟,快,快,快吃东西,你有救了……”
秦虎颤抖着从粮食袋里抓了一把炒豆子塞进秦安的嘴里,而后给他灌水,又把缴获的棉衣给他穿上。
天还没亮,秦虎赶在换班的哨兵没来之前,砍下了斥候的脑袋,拎着走进了什长的营寨,把昨天的事情禀报了一遍。
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别人冒功,他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种环境。
“一颗人头三十两银子,你小子发财了。”
什长名叫高达,是个身高马大,体型健壮,长着络腮胡子的壮汉。
刚开始的时候,他根本不信,直到他看到了秦虎缴获的战利品,以及两具尸体。
此刻他的眼神里面充满了羡慕嫉妒恨的神色。
“不是我发财,是大家发财,这是咱们十个人一起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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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