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亲这种事情,对于某些人来说,或许是极为感动的,然而对于玄奘来说,却……有些尴尬。
尤其是当他被他这个身体的娘亲抱着痛哭的时候,一时都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更别提什么亲人重逢的那种触动了,玄奘完全身体僵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这位小姐,你再哭下去贫道这衣裳就不保了。
万幸,等到丞相处理完事情过来后,殷小姐终于松开手,同丞相抱头痛哭在了一起。
玄奘暗地里松了口气。
之后殷小姐一边擦着泪,一边说着这些年的经历,“当年我被南极星君托梦,告知我儿是他奉菩萨法旨送与我的孩儿。我相信我儿不同寻常,便趁着那贼人欲杀我儿前将他放入木盆,只盼我儿顺着河流,得好心人相救。”
“除留下封血书外,还特意咬下我儿左脚小指做日后相认记验,”说到这里,殷小姐转头去看玄奘,抬手抚摸他的脸,泪中带笑,“我就知……我就知你能活下……”
玄奘:“……”
他既尴尬,又一肚子槽点不知从何说起。
说实话,当初如果不是他师父和方丈们救下了他,就算他没因为低温冻死,也会因脚趾伤口感染死亡,而且玄奘现在有点怀疑,之前那梦里的秃顶老头就是这个南极星君。
如果不是他穿越附身过来,恐怕这身体都已经入土为安十几年了。
这个时候,玄奘更加相信自己不可能是那西游记里的唐三藏了,毕竟要是没他这个灵魂的话,这西游记只怕刚出场就结束了,堂堂佛祖的弟子怎么可能这么没排面?
毕竟对方是自己这身体的娘,玄奘面上只带着尴尬而礼貌的微笑,并未说出心中腹诽。
恶徒被抓后,事情并未结束,殷小姐受了这十几年的苦,堂堂一朝宰相怎能咽的下这口气,自是要报复一番的。当年做了恶事的除了那首恶刘洪外,他还有个同伙李彪,这两人先是被痛打了一百棍,招了自己当年害死陈光蕊的事情。
之后,玄奘亲眼目睹了一场千刀万剐之刑,被行刑之人便是那李彪。
因着玄奘的身份,当时行刑时,他坐的位置称得上是vip首席,这让他将这刑罚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他却并未觉得有多痛快,反而微微蹙眉。
玄奘上辈子是个厨师,这辈子也物理度过妖,甚至还拿来做食材,但并不意味着他对血腥、残虐有所爱好。
他看了眼坐在他身边的丞相和殷小姐,看着他们脸上的快意,虽在心中叹了声阿弥陀佛,却也能理解他们如此行事的原因。
李彪被处死之后,接下来该处置的自然便是刘彪。
丞相他们押着刘彪到了当年陈光蕊被害之处,活剐了刘彪,取出他的心肝,用作祭物,之后丞相拿出祭文,站在岸边念诵起来,一旁站着的玄奘正走神间,就发现殷小姐面色有些不对劲。
她面带哀戚,看着丞相念完那祭文后将它烧掉,等到被烧了的祭文纸灰飘洒落入江面时,便上前一步,竟欲跳江自尽!
殷小姐哀哀哭着,说自己当年因着腹中遗子才忍了下来,如今夫君大仇已报,都说妇人从一而终,虽说她是被迫委身恶徒,却已决定自尽殉情相随夫君光蕊。
玄奘差点没被他娘这番话给哽住,但面色也变得古怪起来,忍不住看向他外公殷丞相。
您是怎么叫我娘教出这种糟粕想法的?
要知道唐朝对女性态度极为开放,离婚根本就不是什么事,女性再嫁极为寻常,更不用提堂堂宰相之女了,只不过是被迫委身罢了,世人根本不会因着这事嘲讽挖苦殷小姐。
丞相脖子都气红了,指着殷小姐的手指抖啊抖。
眼看着丞相可能就要气晕过去了,玄奘正欲说什么的时候,眼角却瞟到江面浮起了一个死尸,不禁面色一肃,“殷丞相,快看那处。”
那死尸在众人视线中飘向岸边,所有人在看清楚尸体模样和玄奘几乎一模一样时,皆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向玄奘。
玄奘也一怔,顶着众人视线走上前,在尸体旁蹲下,伸出手摸了摸。
冰冷,但是却触感柔软,并非死人那种僵硬的感觉。
恶鬼附身?
玄奘一边想着,手里已经握着佛珠,随时准备着来个物理超度。他这副严肃的表情让丞相也变得谨慎起来,制止了想要扑上去的殷小姐。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下,那具尸体动了。
他眼皮底下转动了几下,然后猛地睁开眼,就像是上辈子玄奘看得鬼片一样,蹭地坐起,正好跟玄奘来了个面对面。
“嗬!”
‘尸体’在见到玄奘后,反而倒吸了口冷气,脱口而出,“妖、妖怪?!”
玄奘:“……”词被抢走了。
从‘尸体’身上感觉不出鬼气,也感觉不到什么妖气,玄奘略微放松了些,对此人的身份已有所猜测,正要开口,他背后早已忍耐不住的殷小姐高声喊道:“夫君——”
玄奘:“……”
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你们真不愧是夫妻,总是赶在我开口前抢词。
之后的事情发展,玄奘总觉得自己像是看了场电影。
嗯……
反正玄奘怎么看,都觉得他这身体的父亲顶着能够闪瞎人眼的主角光环。
虽说如此,但这场始于十八年前的悲剧,如今却喜剧落幕,就算是玄奘,看着也不禁为他们感到高兴,更是松了口气。
等到后来他们将陈光蕊的母亲接来,一家人便真真是团圆了。
回朝后,殷丞相将事情经过上奏给了圣人,陈光蕊也因祸得福,不仅复活归来,还升任为学士。一家子便看着是欢欢喜喜,只有一件让他们遗憾的事情,便是玄奘不肯还俗。
玄奘不肯还俗,有很多原因,只是他考虑到他们毕竟是这身体的亲人,终究没有说出来,而只是用了自己一心向往佛法的理由。
毕竟这十几年来都未曾相处过,再加上玄奘如今已颇有名声,虽然有些遗憾,但丞相他们也不再强求,接受了这件事情。
不过玄奘还是因为自己的身世受到了影响。
原本他们是准备返回金山寺的,但最后他跟法明师父都留在了洪福寺里修行,毕竟没有他父母都在长安,结果他却跑到江州寺庙的道理。
这之后,丞相一家时常来洪福寺看望玄奘,也发现了他受欢迎的程度。
好不容易从一群女子的包围圈中出来,玄奘一眼便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殷小姐,也是他这个身体的娘亲。
“殷……”
原本打算说出施主称呼,玄奘却注意到了殷小姐笑意中的一丝忧愁,他心中叹了口气,走到殷小姐身前,开口时却改了称呼,“阿娘,你等了多久?”
这句‘阿娘’让殷小姐眼神一亮,她脸上浮起柔和笑容,温声道,“阿娘刚刚才来罢了,却见到我儿颇受欢迎,若能还俗,只怕那求娶的女子要踏破我家门槛。”
她说着,口吻里带上些可惜。
玄奘:“……”
他轻咳,识趣地没有开口打断他娘的幻想。
比如他刚刚是在给那些妹子们推销自己亲制的佛牌,有些妹子甚至还豪气地砸钱买了十几个,不仅自己带,全家人也准备一人一个。
毕竟,谁说只有现代才有舍得砸钱的追星族呢。
玄奘等她说完了,才问道,“阿娘一个人来的么?”
殷小姐点头,她眼中闪过愁绪,面上却笑着道,“我近日做了个香包,里面装了我自己研制的香料,闻着能安神助眠。”一边说,她一边取出香包,眼神亮亮地看着玄奘。
玄奘看向那香包,布料是上好的象牙白锦缎,绣着莲花模样,针脚细密,一看便能看出做它的人是费了心思的。
他点点头,并不介意在殷小姐心情不好的时候哄她,顺着她的心思道,“阿娘你愿意替我带上吗?”
殷小姐脸上的笑变得极为灿烂,就连之前隐约的思愁都消散了般。
“好。”
两人站在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殷小姐低着头,十分专注地将香包系在玄奘腰间,又小心理好他衣服上的褶皱,才抬起头来,朝他温柔一笑,眼中带着母亲对孩子的疼爱。
虽然玄奘曾经对殷小姐诸多行为无语过,但他不得不说的是,殷小姐对他的确是极好的。一有什么东西,就会立刻送到洪福寺来,还会像今日这样,经常亲手做些东西给他。
玄奘并非冷石心肠,自然也因此对殷小姐有了些感情。
也许小说里的团圆结局后,主角们都是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然而现实却有颇多无奈。玄奘每每看到殷小姐眉眼间的忧愁时,总有许多话想说,但每次开口,却又被殷小姐一句‘无事’给堵了回去。
当事人不想说,玄奘也只得放弃,只能旁敲侧击着宽慰她。
“我听法明主持说,洪福寺最近十分流行的茉莉荷叶茶都是你所做的?”殷小姐问道。
“阿娘你若喜欢的话,我做给你,”玄奘停顿了下,故意补充道,“免费,不收银钱。”
“噗嗤。”
殷小姐果然被玄奘这句话给逗笑了,她抬手掩唇,眼睛却笑得弯起,“虽说免费甚好,但你阿娘我却更喜欢那桂花茶,怎么办?”
玄奘抬眸看向头顶还未进入花期的桂花树,又收回视线,看向殷小姐,轻笑,“自是等到入秋桂花开放时,亲手给阿娘做这桂花茶。”
当夏季过去,秋季在灿烂绽放的桂花中到来时,玄奘正带着群小沙弥摘着桂花,便收到了丞相府派来的人带来的消息——
殷小姐自杀了。
曾经的约定还在耳边,说好了的人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