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风急,吹动还伶仃挂在树上的枯叶,晃晃悠悠地落下来,如同归家的游子一般,一生的期盼,此刻随着回归大地,都埋入了黄土之下。
太阳发出橙黄色的光芒,挂在天上,懒洋洋的没有力气,毕竟已经进入了秋季,而且还是黄昏,估计要不了一个时辰,它便要落山了。
这是一个不大的村子,依山而建,村口向着东方,村尾的房子,这已经在进山的路旁边了。
说它不大,因为站在山上,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若是一个人从村口走进去,连一盏茶的时间都不需要,便能立刻走到村尾,期间还能在村中心的位置,与那些日暮西山的老人,闲扯一些家长里短。
这闲谈的位置,是村里的地主李财主建的,他家有好地两百亩,租给佃户,年年光收粮食,都能得几百石。
李财主心善,为人宽厚,做事颇有些长者风范,别人租地给佃户,常常十收五,也就是粮食对半分,他不同,他只十收二,绝对不会多要。
而且寻常的佃户若是年关遇了一些事,找他去借粮食,他也不会推脱,仓门打开,任由你拿瓢去舀,若是一时还不上来,也没有关系,他不会像别人一样拿你的东西去抵押,而是叹息的说上一句,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便悄悄地将那欠单一放又放,直到你有能力还上为止。
故此,村子里的人谈及李财主的时候,没有不竖起大拇指夸他的。
这村子里用来休息的凉亭,就是他为村子里的孩童修建的。
李财主从县城请了一个教书先生,来教他自己的孩子,后来又觉得村子里的孩子都需要蒙学,便对村子里的人晓谕道,
“七八岁的孩子能在家里做得了什么农活?不如让他们一起来私塾上课,这教书先生的银两我给了,你们只需要自备板凳就好了。”
再后来,更是连板凳都不用准备,李财主全部都已经准备妥当,只要这些孩童自己来上学便行。
自此以后,便搭了这凉亭,用作私塾的地方,白日里给学生们来上课,到了晚上,那些老人便坐在这里面,扯弄一些村子里的事。
李财主所做的好事,像这样的还有许多,不胜枚举,但一桩桩一件件,都被村民记在了心里,在心中无限感激的同时,也希望老天爷能让这个大善人,多活上一些年,哪怕是折一点自己的寿,也没有关系。
李财主本名叫李明瑞,是许多年前忽然迁来这里,据说是逃难,因为自己家乡发了大水,庄稼淹倒了一片,连家都没了,实在没法活下去了,才迁来到这里。
但也有人说,他是京城内某一个清官的后人,因那个清官正直敢言,上书劝谏,触怒龙颜,所以导致自己被杀头,自己的后人也被流放三千里,而李明瑞,便是趁机逃出来的。
这话说的确实在理,李明瑞平时说话,与村民之间,都颇有礼貌,带着些知乎者也的话,嘴里常常念着一些大道理,这绝对不像是哪里逃难出来的农民,反倒是一个饱读诗书的富家公子。
只是村民也聪明,他们把这个猜测一直暗暗藏在心底,左右有熟悉的人或许会说上两句,但若是一见到陌生人,立刻三缄其口,一句话也不会多说。
然后在心里默默地感慨一句,
“这该死的世道啊!”
如今的世道确实不好,不仅年年天降灾祸,要么干旱,要么洪水,再不济也会来一场蝗群,弄得庄稼颗粒无收,而且这朝廷中奸臣当道,蒙蔽当今圣上,苛捐杂税犹胜饿虎,即使是他们身处于边陲的村子之中,也暗自心惊,这税收之高,交粮之后十不存一,还要服各种徭役兵役,往往一家之中,父死子继,前仆后继,在那边塞之上,尸骨无存,化作一抔黄土。
也好在他们村子里的人并不多,造户之人来到他们的村子,被李财主用银两打发,使得他们不用交税,也不用服役,生活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黄昏下,那些在地里做活的人,各自收了农具,缓缓回来,任凭黄昏的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在身后留下一个细长的影子,落在田埂之上,仿佛一张画卷一般,恬静悠远……
而此时的凉棚之内,好几个老人也开始了今天的闲话。他们时常聊的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例如谁家的菜又被人偷了,又比如谁家的大小伙子长大了,现在是该说个媳妇儿了,隔壁哪个村子的姑娘挺适合他的。
他们说这些话,其实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年纪大了,做农活也做不了,一天到晚只能坐在院子之中,看着那不大的一角天空,心中有一份被时间抛弃的失落感。
只有和自己同龄的老者闲扯一会儿,将心中的郁结发了,才能够更舒畅的去过第二天的生活。
可今日聊的话题,却忽然有些突兀。其中一个身穿麻衣的老妪,忽作神秘的道,
“李财主儿子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吗?”
看着剩下那几个老人,此刻尽皆眼神茫然,如在雾中的神情,她终于心满意足,左右看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越发高深莫测,缓缓道,
“据说是招惹到脏东西了。”
听到这话的几个老人面面相觑,似也被这个消息所惊讶。片刻后,其中一个国字脸,满脸严肃的老翁道,
“王婆,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消息?莫不是道听胡说。”
“李财主可是圣人一般的人物,心地如此善良,福泽一方,怎么会有脏东西来找他的儿子呢?”“快莫要胡说!”
“什么胡说!”
那老妪一听到有人质疑,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又见到其他几人怀疑的神色,当即道,
“我可是亲眼见到,就在那县城里面贴的告示,说他儿子不知道招惹了什么脏东西,希望能有什么奇人异士来解决,李财主愿意付出白银二百两。”
“又在乱说!你王婆今天一天,都待在自己的院子没出去,这几天也是这样,真当我瞎了不成?”
那国字脸老翁又立刻反驳,随后几人相视一眼,哄堂大笑,似乎在嘲笑着王婆的胡言乱语。
王婆立刻涨红了脸,像他们这样在这里闲聊的老人,信用便是最重要的,别人若是以后不信你的话,那你说上半天,别人也不会应和。
当下,她左手插腰,右手伸出食指,指着那国字脸老翁,把年轻时那股泼辣劲都摆了出来,破口大骂道,
“好你个悖时的老赵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老娘说有,那便真的有,又不会诓骗你们,是我那亲儿子看到的,你们难道这段时间就没看到,李财主那儿子根本就没有在村子里出现过了?”
说罢,骂骂咧咧地就走了,看样子饭是不会吃了,气都已经气饱了。
那几个老人眼见的没有了打趣的对象,此时的天色也逐渐暗淡,便也各自告辞离开,只留下了那被称作老李头的国字脸老翁。
一时之间,凉亭从刚才的喧闹变得冷清了下来,老李头坐在其中,目光昏暗,整个人一动不动,仿佛一座石雕一般,片刻后,他的指尖才有了一点动静,稍微颤动了一下。
好半晌,他眼皮微微抖动,苍老的双目之中充满了灰色的雾气,他叹了一口气,不知是为他自己,还是为那李财主的儿子,又或者二者皆有。
当他晃晃悠悠的想要从凳椅之上站起来时,忽然其目光能看到的最远处,出现了一个灰衣少年的身影,他疑惑地揉了揉眼睛,那身影又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