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欢对自己在一夜之间制造出的恐惧和混乱, 不是太满意。
时间确实充裕,身为龙神,他能动用的资源也十足丰厚, 可他全心全意地扑在刘扶光身上,能分出一星余力,已是用了毕生最大的克制。尽管他略施小计, 已叫满城的人都战战兢兢, 淹没在惊惧与死亡的淫威之下,但至恶贪心太过, 并不懂得什么是见好就收。
只能说,晏欢打小的性格就是这样, 仙人们还在苦心孤诣地教导他什么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时候, 他已在心里发誓, 要将天道酬勤一般的鬼话狠狠踩到脚下了。
两人伪装成行色匆匆的普通行者,在进城时却并未遭到多少盘问, 只因现下城内人心惶惶, 人们全畏惧着那不知名的残暴厉鬼, 恨不能把门死闭,在安全的家中待到地老天荒,谁也不敢在这个关头多事。
刘扶光瞥了晏欢一眼,“你做的。”
“我做的, ”晏欢微微一笑, 不是亲眼所见的人, 绝不会相信,至恶的龙神, 竟能露出如闺秀一般温柔娴静的神情, “你放心, 没有死人,只是幻术。”
对神明而言,幻术抑或现实,又有什么分别?但他既然肯下这个心,刘扶光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城里的人也一样,”刘扶光观察着街上寥寥数人的面容,“神色间疲倦无比,观其心魄,又完好无缺。”
晏欢道:“精养神,柔养筋,这些人各个像是被吸干了阳气的模样,偏生魂魄无损,这就有意思了。”
“走吧,”刘扶光道,“去看看此地的城主。”
有了惨案做铺垫,他们得以光明正大地进入官府,坦然地对此地的官员自荐。
刘扶光向幕僚陈述了凶案的疑点及不寻常之处,他自称游历四方的散居道士,来到宛城,发现了此地笼罩在异样的气氛之下。
“凡间欺世盗名者众多,”为了佐证自己的身份,刘扶光指绽灵光,放出一个小小的术法,“以此为证,还望大人信我。”
其实用不着法术,他一露面,幕僚眼中已有欣赏神色,待他开口之后,幕僚更是五体投地得拜服。言语是无形的武器,对于聆听的人来说,至善的言语,更如香花之于蜜蜂、鲜肉之于饿鬼。
他张口,倾国与祸国,都只在一念之间。
“都尉大人,”幕僚急匆匆进到内室,会见焦头烂额的上司,“外面来了两位云游四方的散居道士,有能力解决这桩悬尸凶案……”
都尉统领宛城府兵,帐下管辖上千人,城里城外的大小事宜,都得由他与几名副都尉向城主直接汇报。凶案未破,流言纷扰,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他的脸上拍巴掌。在他看来,死人本是小事,问题就在于这个人死得太出格、太骇人听闻,要是牵连到其余城池,引发连锁反应,这就不是他一个小小都尉能够平息的事端了。
万一惹来了王城那些人……
“不见!”听着手下近乎浮夸的吹捧,都尉回过神来,不禁大为光火,垂下去的厚厚眼袋亦是一阵颤抖,“两个外地流民,有什么本事,谁给他们引荐担保了,就往本官面前招揽?沽名钓誉的宵小,应该乱棍打出去才是!”
他埋怨幕僚的轻浮,幕僚额上滴汗,急忙道:“大人,依在下拙见,那两人绝非凡俗,而是有真才实学在身上……”
“既然你这么欣赏,不如去给他们效力好了!”都尉摔过一沓卷宗,呵斥道,“你替我做事,却不能为我分忧,我要你何用?”
幕僚正正撞在火口上,他唯唯诺诺,只得深深地垂下头去,快步退到上司迁怒范围之外。
乱棍打出去,那是万万不行的,思来想去,他亲自向两名“能人异士”,传达了都尉的态度。
接到了不留情面的逐客令,刘扶光并不感到意外。
“大人可否说明了情况?”
幕僚苦哈哈地道:“唉,这个,都尉大人正在气头上,怎么也不肯听旁人的话……”
晏欢的脸早已沉了下来。
“官员们总是多疑自傲,”刘扶光偏过头,低声说,“轻视低下者的谏言,重视上位者的呵斥,是这些人用以延长政治生命的哲学。”
晏欢冷笑:“我看还是死得少了。”
他瞥了都尉府一眼,地力喷涌,瞬间激出了笼在府上十多日不散的深厚阴怨之气,由此改换了府中进进出出数百人的命数,险些叫他们命丧黄泉——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临走前,刘扶光叹了口气,低声对幕僚说:“现在这个情况,城中还会再死人的,到那时,你就来客栈找我们吧。”
说完,他伸手,轻轻拂去幕僚肩头的灰土,同时也拂去了上面萦绕的阴气。
走在街上,刘扶光道:“你下手也忒重了些。”
晏欢立马软了肩膀,塌了腰,在他身后哼哼唧唧地解释:“小惩大诫而已,如何算重呢?横竖并未取了他们的性命……他们对你不敬,这叫我如何能够忍受呢?”
刘扶光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道:“我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人,冒犯我也算不得什么重罪。”
他的话,一千句一万句晏欢都认,唯独这一句,晏欢不肯认。
两人进到客栈,刘扶光包下一间厢房。
不是他乐意与晏欢同处一室,而是他心里清楚,即便包下全客栈的房间,晏欢也会偷偷赖在他床下不走,与其这样,不如一步到位。
晏欢因此心花怒放。
是夜,他对刘扶光提议:“不如我将城主直接拘来此处,迷魂而已,保管让他吐得干干净净。”
刘扶光否决了这个更加轻松简便的提议,他思索道:“昔年我行走历练,同样遇到过许多玄奥棘手的情况。有时候,就连当事人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是不可靠的叙事者,因为那些发自内心的证词,往往会使事态变得更加复杂。我需要……自然而然的反应,由自己来找出其中的蛛丝马迹。”
晏欢明白了他的意思。
龙神再指挥一枚金人,这次,金人脱去了外地富商的皮囊,将苦主打晕后塞进地窖,就此换上一身本地居民的外观,然后纵身一跃,死在了城主府的正门上。
城主府远离喧嚣,外围筑着层层高耸的朱墙,宛如一座城中之城,屹立在宛城的心脏地带,往来巡查的士兵侍卫,比蚁巢的蚂蚁还多,别说寻常平民,就是瘦小的猫猫狗狗,也不能跳进里头。如今,一具红如果肉,鲜血淋淋的死尸,就挂在那富丽堂皇,颇有气派的大门上头,被发现的时候,将数名成年男子吓得当场失禁。
第二起凶案犯后的第三天,府兵包围了客栈,大肆搜查“白衣人与黑衣人”的行踪。
刘扶光神态平静,约束着一个笑意盈盈的晏欢,同去面见了宛城的都尉。
来时气势汹汹,然而,都尉亲自上前审问,过不了三言两语,他便深深折服于二人的学识与气魄,并且痛恨起自己的有眼无珠来。
“真人!请真人务必随我进入城主府,有了真人的助力,区区凶案,也不过是手到擒来的小事而已!”
都尉瞧着刘扶光,只觉那黑衣男子的气场令人双股打颤,而白衣青年固然面目平凡,顾盼之间却如一名尊贵王孙,周身的气场又无比平易近人。从他口中吐露的话,字字句句,皆如春风拂面,没有不使人心悦诚服的,只想让人把心肝也欢欣雀跃地掏出来,好对他展示那赤诚通红的颜色。
晏欢冷眼睨这名频频失态,差点痛哭流涕起来的男人。
这便是乍然接近至善的后果了,丑态毕露,实在令他不悦。
刘扶光微微一笑:“如此甚好,就烦请都尉替我们引见一二罢。”
当他们见到宛城城主的时候,连晏欢都难得分神,逗趣地看了对方一眼。
“像个痨鬼,”晏欢轻声说,“而且,不是普通的痨鬼,是被八百条野狐轮番掏干后的痨鬼。”
刘扶光不理会他,在他的视线中,城主枯坐于美轮美奂,四处陈设水晶银镜的玲珑宫殿,就像金玉棺椁中的一具萎缩陈尸,保管完好的皮肤松松垮垮地披在骨架上,呈现出一种脆弱的旧纸触感,仿佛用手一捻,就能纷纷扬扬地落下一层干碎屑。面上黑气之重,以致淹没五官。
宫室华美锦簇,精美的大镜高悬各边,却充满了阴森森的鬼氛。
“都尉……向我举荐了两位先生,”城主眯着眼睛,慢吞吞地开口,语气仿佛梦呓,态度倒是谦和,“倘若二位能侦破这起连环凶案,宛城上下,都会感念你们的恩德,我亦有重重有谢……”
刘扶光仔细地观察着他的面貌,殿中侍者众多,镜面里人影绰绰,唯独宛城城主,像一枚黑洞般置于中央。
“不知二位先生,可有什么头绪?”城主问。
刘扶光道:“世间奇诡怪事,许多远超常人能及之力。这两起凶案,不是人犯下的。”
是啊,确实不是人做的,是至恶在恐吓你们罢了。
城主点点头,颇为认同:“先生说得是啊……现下凶案频发,凶手的所作所为,简直冷血至极、毫无人性,令我等心寒齿颤……”
他沉默片刻,又问:“依先生之见,能做下这等恶事的,究竟是何物?”
刘扶光无奈一笑,先糊弄道:“或为妖魔,或为凶鬼,抑或地脉中孳生的孽物,受天地阴阳二气开蒙的精怪……皆有可能。”
城主奇道:“可是,宛城已经安稳了许多年,圣宗治下,更是岁和时丰。据我所观,四海内外,连个冤案都看不见。这等太平盛世,精怪妖魔何以容身呢?”
晏欢目光讥讽,他怕自己冒然笑出声来,便在刘扶光身后,用手指悄悄摸着他衣角上细密的纹路。于是一瞬之间,欢喜再次胀满他的胸膛,将他从至恶,重新变成了一个心满意足,愿对一切宽容相待的男人。
刘扶光心中微微一动,他直视城主的眼睛,说:“海面平直,细微处仍有浪花涌动。天下太平,未必就象征风波永定。”
看着刘扶光的双目,城主梦游般的神情凝固了。
良久,这个凡人忽然笑了起来,拍击双掌,大声道:“厅前设宴,我要请两位先生喝酒!”
仆从像开闸的溪水一样快速流动,琳琅杯盏、金盘银瓯,霎时团团簇拥在桌边。城主又唤了几名清客作陪,每人每座面前,都放着浅口的玉质酒斛,斛内盛满美酒,宛如一面剔透的水晶,又像一圈清亮的圆镜,映着满室灿灿灯火。
此情此景,纵然称不上是宛如仙境,也是富丽红尘的极致体现了。但刘扶光生来淡泊物欲,晏欢更是将诸世财富都收罄掌中,因此态度平平,不过礼节性地应和。
城主看在眼里,心里便有了计较。
他起身敬酒,对刘扶光道:“恕我冒昧,敢问二位先生……是天外修行的仙人么?”
刘扶光想了想:“其实,我们算不得修道者。”
“哦……”城主点了点头,神态中不见失望,只是道:“我观先生,似是对世外之事甚有把握,故有此问。”
顿了顿,他又道:“先生走南闯北,想来见多识广罢?不知先生可曾听闻过什么匪夷所思之事?”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刘扶光不动声色地道,“匪夷所思和匪夷所思之间,也是有差别的。”
城主慢慢撑着坐下,疲惫地笑道:“真要论起来,世间最匪夷所思,最俗滥庸常之事,不就是长生么?”
破天荒的,晏欢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介于好笑和嗤笑之间,除了刘扶光之外,却听得在场所有人如坠冰窖,恶寒从内到外地喷涌出来,仿佛连五脏六腑,都在一瞬间发满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刘扶光按住了他,不露声色地问:“城主也想求得长生么?”
城主惊惧不定地瞄着晏欢,哆哆嗦嗦了好一会,才道:“不、不,只是好奇,好奇而已……”
刘扶光想了想,抬头道:“道家说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意思是为人要保持宁寂与清静,不要使你的身体劳苦,不要使你的精神摇荡,这样就可以得到长生。但这话里的长生,并不是真的长生不死,只是能尽可能地延长一个人的寿命罢了。”
他蘸着酒水,在桌面上画下天干地支的符记,城主被他的话语所吸引,忍不住在主位上伸长脖子,探着头细看。
“至于另一种长生,则是‘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的长生。”刘扶光认真道,“所谓无私故能成其私,天地之所以能长久存在,正因为它们不为自己而存在,天与地囊括万物,因此它们永世不灭。只不过,这样的境界,也不是个体能够达到的。”
城主怔然出神,他盯着桌上的符号,愣了很久。斛中的酒液,倒映着他的面貌,刘扶光惊讶地发现,映在酒面上的人形,并非现实中满身黑气的干尸,而是一名面目平常,肤色白皙的中年男子。
晏欢也看到了这一异象,他眉心微皱,又很快松开,对刘扶光低声道:“像是执念。”
“执念?”
“执念是咒,许多人的执念,则是一种强大的‘氛’。”晏欢解释道,“他们仍然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一切,所以无论是镜中,还是水面,都只能照出他们自认为的模样,而不是真相。”
在幻梦中翻滚了六千余年,想必诸世再没有谁,能比至恶龙神更清楚执念的力量了。
城主愣愣半晌,又飞快地瞥了晏欢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敬畏地问:“那……另一位先生,又对长生有何见解?”
晏欢抬起眼睛,他幻化的样貌平平无奇,但这一抬眼,已叫城主内心颤然觳觫,忙用酒杯掩着自己,不敢直视。
“——人其尽死,”晏欢懒散地开口,因为刘扶光就在身旁,他才有心回答一名人类的问题,漫不经心道,“而我独存。”
倾听了至善与至恶的回答,城主捏着酒杯,许久没有吭声。
刘扶光敏锐地察觉出了异样,就像唤醒了一个缠绵床榻的病患,城主眼中,竟出现了一丝久违的、清明的光。
“两位先生高见,只是说得还不算完全。”城主恍惚地低语,“长生之人,世间并不是没有。”
刘扶光苦笑道:“修道中人,寿数千载者也大有人在……”
“不,不是那种长生,”城主打断了他的话,含糊地说,“我的意思是,千秋万代,与天同寿——这样的长生之人,并不是没有。”
刘扶光看着他,但城主说完这一句话,便再没了下文。他有种感觉——似乎在似睡非睡、似梦非梦的状态下,城主正竭尽全力,想要对他们透露些什么。
宴席上,那些清客的脸色已然变了,灯火煌煌,犹如照着数名死气沉沉的僵尸。
其中一人断然说:“长生之事,未免太过虚无缥缈。”
“大人莫受花言巧语的侵扰,这二人有无真本事,还待商榷。”
“大人困倦了,还是早些歇息得好,凶案一事,王城自会派特使前来协助。大人明鉴,勿要听信钻营之徒。”
刘扶光与晏欢对视一眼,这些清客犹如护院的家犬,因为陌生路人踩到了自家的院子,便陡然露出了不善的真面目,倒令他们感到新奇了。
晏欢蠢蠢欲动,不管面前这些是不是脆弱短寿的凡人,作恶的乐趣总是不分大小的,他早就想舒展舒展筋骨了,但刘扶光制止住他,摇了摇头。
还不是时候。
就在这时,城主举着酒杯,仿佛在喃喃地自言自语:“古人云,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可是,我总觉得,这杯酒怎么都喝不完,天底下的人,也怎么都喝不完……”
他一仰脖,将酒一饮而尽。
“送客罢,”城主耷拉着昏花的双眼,整个人一下苍老了二十岁,他的嘴角已然缓缓流下一线水光,不知是漏下来的酒,还是闭不住的口涎,“我……累了。”
夜风冰凉,街上一前一后,走着两个影子。
刘扶光滴酒未沾,衣襟上仍留了散不去的酒香,晏欢走在他身后,低声道:“那人主动提起长生之事,绝非偶然。”
他心里知晓,自己要说别的,刘扶光不会多作理会,但要说起这里的谜题,那刘扶光不仅会回应,更会主动跟他探讨。
区区数日,晏欢过得犹如置身天国一般,就快要乐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迟疑片刻,刘扶光果然轻轻点头,“他依稀流露出清明之态,最后一句话,也颇有深意。”
他停下脚步,整个人已经融进了墙根下的阴影里,晏欢紧随其后,他们再度向城主府折返回去。
夜已深,连出两场惨绝人寰的凶案,偌大的宛城静悄悄的,无论是尊贵的一城之主,还是桥下栖身的乞丐,此刻都在被褥中安睡着,只不过,前者睡着金线貂皮的锦绣堆,后者只能在稻草堆里凑合了。
刘扶光来到了城主房中,犹如荷叶举水,他和晏欢从黑暗里浮出,城主躺在床上,眼睛却是睁开的。
“二位先生……果然来了。”像含了几个肉球在嘴里,城主模模糊糊地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哑迷就是一类邀约,猜谜的人,总有一天要找说谜的人对一对谜底,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城主在酒宴上说了这许多晦涩难懂的话,就是着意要引着猜谜人上门来的。
“请城主解惑。”刘扶光只说了这几个字。
城主躺在床上,更像一具尸体了,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另起话头,问:“先生请看我这儿,镜为照鉴,据说,一面镜子,能够照出一个人的本来面目,这说法可是真的?”
刘扶光缄默片刻,他低声回答:“心明则眼亮,心思赤诚之人,无需镜子,亦能看出万物本真。”
他回答的时候,心中便转过了许多念头。听话里的意思,城主也是为了打破这种“氛”,看见自己的“本来面目”,因此才安设这么多镜子在这里的么?
城主咳了两声,哑声道:“说来也奇怪……跟两位先生一见面,我仿佛再世为人,过去几十年的光阴,只是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刘扶光没回答,说到底,至恶至善乃是大道天平上最极端的两方,一同出现时,则象征着阴阳平衡的至理——否则,那些近乎寿与天齐的真仙怎么会冒着生死风险出手,硬要将他与晏欢撮合在一处?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个被虚妄执念深深笼罩的人类,仅是与他们说了两句话,便有了破妄的不实之感。
“……我日日对镜自照,只觉气色甚好、身体康健,可直到今时今日,与先生交谈寥寥数语,心头已有了明净之感……”城主继续道,语气里带上了恳求。
“一日之前,我还在为我的儿子担忧,一日之后,世俗中的事务,都像累赘的灰尘,变得如此无关紧要……先生,求您告诉我,在您眼中,我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语言是最简短的咒,正如心魔质问晏欢的时候,期待的是一个“龙无心不可活”的回答,城主抛出这个问题,也将最终判决的权力交到了这对陌生人手中。
晏欢掰着自己的指头,百无聊赖道:“不如你先回答我们的问题,你所说的长生之人,指的是谁?”
城主的眼神迷茫了一瞬,不自觉地复述:“长生之人……”
“是那个圣宗吗?”他不能起身,刘扶光便半蹲在床前,揣测道,“你说的长生之人,是武平的皇帝吗?”
毫无征兆的,乍然听见“圣宗”二字,城主就像被烧红的铁钎插进了耳朵,腰杆反弓,用力抓着自己的侧脸,在床榻上疯狂挣扎乱跳。
“不、不是圣宗!圣宗功德隆盛、万古长青,不是圣宗、不是的!”
刘扶光眼皮一颤,灵炁瞬时压下,试图平息城主的激烈反应。但出乎他意料的事发生了,他的灵力一触及城主的身躯,仿佛被枯竭海绵吸走的一滴水,不仅没有起到安抚的作用,反而加剧了对方的动作幅度。城主刚才只是在胡乱挣扎,现在,他简直是在发狂地嚎叫了!
这个回应,跟不打自招没什么区别。晏欢利落地切断刘扶光的灵力连接,魔气铺天盖地,刹那席卷了整间宫室,所幸他还记得留手,没有一下抹杀了这具脆弱的干尸。
“那即是圣宗了,”晏欢冷笑道,“他对你们做了什么?是吸取你们的生气来延长寿数,还是用天下人做祭,来换取所谓的长生?”
被魔气牢牢裹在其中,正常人都会感到自己正受着痛不欲生的折磨,然而城主无知无觉,他癫狂地摇着头,发出的声音完全不能称之为人类的声音,他时而咕噜咕噜地哀嚎,时而歇斯底里地尖叫,这种出声的方式,活像要把声带撕成好几半才罢休。
可是,就在这些非人的喊叫当中,仍然夹杂着许多对于“圣宗”的溢美之词,哪怕不能再准确地吐字,也要通过变化的声调,竭力表达出来。
顾不上别的,既然灵炁无用,刘扶光便急忙俯身弯腰,出手按住了城主的咽喉。再这样下去,魔气还在其次,只怕这人要先死于痉挛引发的窒息了。
他一抬眼,盯着城主扭曲发狂的面容。
“冷静下来,你……!”
近距离与他的瞳孔对视,城主僵住了。
——在刘扶光的眼眸里,他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早就该……
这一刻,从这名凡人身上,陡然爆发出无比巨大的悲伤、憎恨、解脱与喜悦。杂驳五气冲天而起,狂风同样吹起来了,如何华贵的锦缎、灿烂的霞织,全混合着躯壳上飞速流失的碎屑,犹如腾空飞舞的群蛇。
黑发化为枯萎的游丝,手臂塌作四泄的细沙,一对眼珠,尽吹散成呼啦散去的雾气,空洞洞的眼眶,同时喷吐出蓬勃的,祥云般的淡霭。
刘扶光霎时意识到了什么,这个时候,他本应猛地闭上眼,再将头往后仰去,以此中断城主化解的过程,可他望着对方,只是轻轻按住了那凹陷的胸膛。
他的目光庄严而肃穆,仅含着一点隐然的不忍,但这一点悲悯,已将满殿肆虐的魔气尽数消弭,净化为流离的温暖星火。
“先生,我好痛苦、好痛苦啊……”化去一半的干尸喃喃不清地哭泣,“为什么就是不能结束……我真的好累,连喘气都难,可就是没办法死去……好痛苦、好痛苦……”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刘扶光回握住他不住蒸发的手指,温柔地低语,“你瞧,你不是看到了自己的本相,也选择了自己的‘道’吗?”
“您的大恩大德,我已无法报答……”干尸流着漆黑的泪,竭力触碰到刘扶光的手,“当心……圣宗……他座下辅首卫,实在……可怕至极……”
他死了。
在无可比拟的喜悦和满足,舒展与自由里,城主的身躯彻底泯散于空气。本该上升至天、下沉到地的三魂七魄,亦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余床榻上的一抹淡淡黑痕。
刘扶光保持着半蹲的姿态,静默片刻,缓缓站起。
整个过程中,晏欢没有说话,只是在魔气烧尽的时候,伸手揽了那些星火到自己怀里,仿佛代替了一个温暖的拥抱。
“圣宗,辅首卫。”刘扶光呼出一口气,“除了这两个关键词,其它的什么也没问到。”
他低下头,语气里有微不可查的愧疚。
至善诞汇于众生的心魂,又以自身反哺众生。他不是亘古洪荒的神族,但诸天下的凡人,全可以算作他的眷族,面对普通人,他总有抑制不住的心软。
晏欢轻声说:“没关系,机会俯拾皆是,不差这一个。”
他的眼神复杂而怀恋,他想起久远以前的往事,这个柔软的、温柔的刘扶光,实为他一生中最宝贵的挚爱,只是他那时还太愚蠢,太轻视这种柔软和温柔,并不晓得它们的份量,其实是可以要了他的命的。
温情不过一刹,紧接着,他的目光忽又变得冷酷起来。
晏欢骤然回身,五指并掌,漆黑的触须冲破皮囊,闪电般缠绕成一丈多长的锋刃,空中火光四溅,金石交击之声,瞬时震遍全殿,刺得人耳膜发麻。
到了这时,他可以称得上是“又失身,又失心”。脱去了真龙神躯,再丢失一颗龙心,晏欢的能力已是百不存一,可他既是至恶,也是货真价实的神祇,有谁想要偷袭他,不亚于初生的羊羔,偏要往虎口里撞。
空无一物的空气里,逐渐浮现出了“羊羔”的影子。
鎏金的黑袍、诡谲的铜面、兵刃上红彤彤的毒光……皆如水墨般波动显示,十几名无声无息的大活人,就此阴森森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来者何人,竟敢损坏圣宗大业!”十几个人齐齐厉喝,仿佛共用了同一个大脑,同一张嘴。
铜面共振,发出洪钟狮吼般的嗡鸣,音波飙射,殿内桌椅、屏风、金玉摆件、镶嵌宝石的梁柱……种种华贵陈设,无论坚固与否,统统激成了齑粉!
气浪滚滚翻涌,这一声狂喝,竟在霎时间炸塌了半个城主府。晏欢不言不语,强硬地生受了这一击,将刘扶光护得滴水不漏。
烟尘慢慢散去。
晏欢的脸色难看至极,九目疯狂膨胀,无比庞大的杀意,正从他周身缓慢四溢,犹如再也控制不住的洪涝,很快便要肆虐人间,使生灵涂炭。
“区区金丹……”至恶的脸孔狰狞扭曲,一瞬的惧意,更甚于被蝼蚁冒犯的怒火。
扶光伤势不愈,他的实力又大不如前,倘若没能护住爱侣,叫这些卑贱之人伤害,那该如何是好?他一想到这样的结果,就万火烧心,恨不能撕碎一切有形之物。
“控制住自己!”刘扶光道,“我去疏散周围的凡人,这里的……”
他的眼光划过面前的追兵,料想到这应当便是城主口中的“辅首卫”,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可以追踪得这么快。
“……这里的辅首卫,就先交给你处理。”
城主殿的动静,已唤醒了府中上下的人,刘扶光冲向空地,心念电转间,又改换了想法,疏散凡人太过费力,不如设下一圈屏障,将战场的范围固定下来。
“去!”他一声低叱,行囊中顿时飞出数十柄剔透飞剑,团团围住大殿,剑身振荡,散发明亮的清光。
他调动四肢百骸内的灵炁,丹田遭到废弃,到底对法术的释放造成了极大阻碍。正当刘扶光专心结界时,后背忽有厉风扑来,激地他浑身一凛,顺势前闪,躲开了这下。
他回头一瞧,却是一名辅首卫的通红长刀,犹如淬火毒牙,朝他迎面凄寒地一弹。
刘扶光大吃一惊。
他知道晏欢的神力被削弱到了何等地步,也知道缺失了躯壳和心,他实在不能像之前那样,再具有毁天灭地的威能。可神力再少、再微薄,仍然是神祇的力量,远非凡俗生灵能够比拟。眼下这些辅首卫,至多不过金丹修为,如何就能躲开晏欢,近到他的跟前?
刘扶光不声不响,从怀里掏出一颗曜日明珠,就往辅首卫面前一举。
明珠骤发灵彩,与长刀的锋芒铮然相撞,刹那如日照金山,迸发出成千上万道雪亮灿芒。
此世再无如此明亮的辉光,宝珠只是一面用于聚焦、折射的镜子,透过它,至善的光芒增幅了十倍不止,至善的力量,也增幅了十倍不止。
昔年的许多真仙,都或好奇、或钻研地探讨过至善的能力。
至恶的伟力,他们已经见识过了。晏欢出世时的一声啼哭,就唤来了诸世多年不绝的战火和大灾,引发动乱、诱导破灭,使每一个智慧生命走向自我灭亡的结局……这是至恶想做就能做到的,那至善呢?难道对比至恶,至善的侧重就仅仅在于创造么?
正如大日照耀万物,亦含焚世之火一般,只要刘扶光想,他也可以变得非常可怕。
煌煌金光,掀起了近乎冲击波的巨浪,这浪头不仅使长刀裂解成千万块碎片,挨得近的辅首卫,连叫也来不及叫一声,便像泼了热汤的雪堆,顷刻塌陷了身子,融化在这炽热无比的光海里,更将不远处的晏欢都打了个跟头,差点栽倒在地。
宛如天地初开,透澈至极的正气甚至就此涤荡到了一整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将那些沉重的妄念、狂热的欲求、贪婪的渴望……悉数一扫而空,夜晚的空气,顿时清新得惊人。
假死六千年后,这还是刘扶光第一次充裕地使用他的力量,还不用担心将自己一下榨干。
“好像……有点太用劲了?”他收起明珠,懵懵地摸着后脑勺。
不过,他同时明白了,辅首卫为什么能够穿过晏欢的防线,来到他身后暗算。
这些铜面加身的突袭者,从气息上判断,确实可以算作金丹,然而,他们的灵力之凝实精纯,简直像一柄经过了千锤万炼的刀剑,一名便可顶得上几十名同阶层的修士,说是登峰造极也不为过。
见他出手,晏欢再顾不上如何残害折磨,急忙搠死了剩下的十几个,慌慌张张地往自己不知道的哪张嘴里一塞,便跌跌撞撞地跑来看刘扶光。
“卿……扶光,你有没有事!”晏欢拉着他,上下检查了几十遍,“对不起,都怪我疏忽了,我、我没……”
“嘘,”刘扶光嘘他,真要让他这么自我检讨下去,那就没个完了,“你有没有留下活口?询问圣宗的护卫,总比一个城主更有效果。”
晏欢顿了顿。
然后心虚地伸手进肚子里,掏出一个已经吃了一半,黏黏糊糊,尚在不住蠕动的人形。
掏了半截,他到底没勇气全拿出来,给刘扶光展示自己的吃相,复又匆匆往肚子里头一堵,说了声“还是让我来问好了”,就逃到一边,躲在暗处施展拷问技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