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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问此间(九)(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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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同一个晚上, 刘扶光低下头,与晏欢双唇交叠,继而做成了那件无间亲密、水乳相融的事。

具体是什么样的情形, 过去太久,现在他已是忘得差不多了。唯一能记住的,就是晏欢近乎燃烧的高温, 与他遮掩半闭, 不肯睁开的九目, 就连伪造出来的五官上,都沁出了高热的红晕, 还有几欲落泪的神情。

也许我是不同的, 看到晏欢那时的模样, 他模模糊糊地想, 也许在他那颗漆黑无光的心里……我是完全不同的。

出于同样怜惜的心情,年轻的刘扶光从未告诉晏欢, 其实, 他从一开始,便可以看到对方的真身。

晏欢如此在意自己的外貌, 哪怕身受重伤,也要先披上伪装,再来与自己见面,他一直非常自卑。这种情况下,刘扶光又怎么好冒然开口,直接戳穿这个事实?

跟凡尘俗世的无数队普通夫妇一样, 他们有过争吵, 也在争吵之后和好, 有过分歧, 也在分歧之后相互包容——当然,多半是刘扶光包容晏欢。

晏欢虽然可以在实力上碾压式地超越一名人类,可不知为何,他们争执的时候,他却从没对刘扶光动过手。

晏欢总在心里劝解自己,不能毁坏人类完美的样貌,收集品上不好有瑕疵,又或是人类太弱小,倘若一不小心打杀了,那群向来手长的真仙又要啰唣……种种借口,不一而足。等到下次他俩再吵起来的时候,晏欢继续在人类的目光和热度中败下阵来,只好依旧火冒三丈地磋磨着獠牙利爪,跑到别处撒气去了。

渐渐的,他对刘扶光的“我喜欢你”已经开始免疫,不必在每次听到时,都觉得头晕耳热、难以呼吸,于是,刘扶光笑吟吟地搬出加强版法宝,“我爱你”。

彼时民风淳朴,人们总不吝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但像刘扶光一般坦然热忱、直言不讳的,晏欢平生都未曾见过,或者说他是见过,却没有亲身体会过。

刘扶光不常说爱,可是他每讲一次,那两片淡红的柔软嘴唇一张一合,就险些要了晏欢的命。

在名为感情的战场上,龙神节节败退、狼狈不堪,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

一日,晏欢走到寝殿门口,听到刘扶光的声音,隐隐在说什么“龙”“喜欢”之类的字眼。他的动作一僵,顿时浑身不自在,一股酥麻麻的电流,也顺着脊椎骨往下蔓延。

他咳了一声,悄悄地走进去,镂空的锦屏精巧交叠,光影在玉竹色的地板上,投射出飞鸟群群翩跹的图形。他站在影子中间,静静地望着里头的场景。

刘扶光的侍女正为他梳发,乳白骨梳轻盈划过他漆亮的黑发,两色柔软交织,无端透出一股缠绵之意。

晏欢没有皱眉,他人脸上的五官全是模拟出来的,因此独处时不留表情。此刻,那张英俊的脸跟白纸没什么两样,但他身上的九目,已然慢慢地眯起。

他觉得……他实在觉得很不悦,看到侍从触碰刘扶光的身体,晏欢心里,即刻涌起排斥的杀意。

“……是呀,确实是龙形的呢,”侍女笑道,“造型别致,难为他们是怎样养出来的。”

刘扶光微微一笑:“就是太刁钻了一点,叫他们拿回去吧。”

侍女不解道:“可是,您方才还说,喜欢这礼物呢……”

晏欢一愣。

这时,他的目光才往下移去,看到一旁的地毯上,正摆了一樽血玉花盆,里面生着一株素白莹洁的小树。

很显然,树干以灵力重塑过,犹如半空回转的一条虬结雪龙,枝干上开着五瓣的繁茂花朵,更显风骨清俊,赏心悦目。

他……他说的喜欢,不是在说我,而是在说这龙形的、龙形的……

霎时间,晏欢的人面猛烈扭曲,他气得要发疯了,九枚眼目也像是要爆炸一样剧烈颤抖。

他紧紧咬着牙,极力抑住一瞬汹涌的冲动,沉厚法衣尽数掩盖了他起伏的情绪,直到他咬碎齿冠的崩裂声遽然响起,刘扶光才听到远处传来的异动。

他转头一望,目光很快锁定到了晏欢身上。

“晏欢?”他问,“过来呀,你怎么站在那里?”

龙神在原地又凝固了很久,才不紧不慢地走上来。

“扶光。”晏欢唤道,他看了侍女一眼,侍女的脸皮就像在冰窖里冻过好几天那样,倏然吓得青白发紫,立马惶恐至极地躬身,接着转身奔逃。

不等刘扶光出声责备,晏欢面色如常,拿起梳子,指尖捞起青年的一段长发,慢慢地、紧紧地攥在掌心里,忽然笑了。

“这是谁送来的礼物?”

察觉出他心情不好,刘扶光刚想转过身,便被晏欢按住了肩膀。他瞧着前方,在镜中,晏欢俯下身,轻柔地挨着他的脸,炽热的嘴唇若即若离,蜻蜓点水一般地啄吻着他的耳垂。

镜子总能忠实地反射出一个人的真实样貌,唯有晏欢是唯一的例外。镜面上,龙神垂着浓密的眼睫,面容同时含着神祇的俊美,与妖异的魔魅。

“你怎么了?”刘扶光问。

晏欢深深嗅闻他发间的气息,含混敷衍道:“外面的事太多了,你知道的……琐碎不堪,偏偏还不能抛开。”

回答完这个问题,他又问:“这是谁送来的礼物?”

刘扶光不认为他说了实话,但他何必深究晏欢说的每一句谎言呢?不止是夫妻,人和人之间的相处之道亦是如此,倘若总要明白清楚地吐露个干净,关系是不能长久的。

想了想,他叹口气:“好像是哪个世家的家主送来的……具体的我记不清了。怎么,你也觉得太匠气了?”

身为无目的龙神,尽管晏欢遭世人躲闪惧怖,可他的身份、地位、力量,皆是实打实得至高无上。除了真仙,修真世家也不得不对他争相笼络巴结,否则,那些在龙宫里侍奉的高阶修士,又是从哪来的呢。

只是这样轻轻挨着他的肌肤,晏欢浑身便像烧着了一样热。他笑道:“怎么会,我倒是挺喜欢这个盆景的,你把它送给我罢,好不好?”

刘扶光不能相信:“你真喜欢,不是吓唬我的?”

“真的,”晏欢笑起来,他偏头,轻轻碰了碰刘扶光的脑袋,“我骗你干嘛呢?我真喜欢,才跟你讨的,你就给我吧。”

半晌后,龙神单手托着花盆,面无表情,从道侣的寝殿中走出。

“去查,是谁送的。”他淡淡道,“我要亲自上门拜访。”

得了他的命令,下属侍从们慌忙运作起来,很快,就揪出了送礼人的讯息。

——来自白海东滨的修真世家,于炼器一门颇有长处,因而受到真仙世家的青睐,得以跻身当地的强族,形成一座城池的繁华领地。

晏欢走下云端,眨眼间跨越万里,循着地址,来到目的地。

他走进重重围困的护城大阵,闲庭信步,掠过修真者组成的军队、高阶修士的灵识,就像在无人的桃林中散步,拂去肩头的落花一般轻巧。

嗅闻着空中杂驳的灵力标识,晏欢托着花盆,径直走入那座最富丽堂皇的宫室。

逡巡的低阶修真者架起飞剑,一面在天空盘旋,一面和同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路边灵鹿跳跃、仙鹤振翅,护池童子撒下一把把的鱼食,引得池中锦鲤欢腾摆尾;炼器师抱着炉鼎匆忙路过,身后的弟子大包小包地扛着一堆箱子;管事在门下清点分发的炼器原料,他手下的小厮,见四周无人注意,悄悄把一块杂质斑驳的晶块放到自己袖子里……

一城的喧嚣动静,皆在高阶修士的神识中一扫而过。此刻,三名分神期的修士围坐一处,其中一个等得不耐,问:“家主为何迟迟不至?”

“他备下贺仪,已是精疲力尽,缓了许多日了。无常玉树又岂是那么好塑形的?”

最后一个修士长久沉默,没有开口,良久,他蓦地睁开眼睛,失声叫道:“不好!”

三道虹光飞逝,转瞬已至家主居所的后殿,浓郁粘稠的腥气扑鼻而来,三名修士冲破阵法,放眼一望,俱惊地呆住了。

——后殿已是空无一人,唯有一株巨大虬结,由血肉残肢扭成的巨树,生生扎在土壤里。家主的面容,赫然在滴答蜿蜒的污血肉泥中露出一隙,犹睁着一双混浊无神的眼珠,可见其死不瞑目的情态。

就在旁边,则正正摆着一盆洁白优美、耀目动人的无常玉树,其造型姿态,分明与眼前可怖的血树毫无二致。

再一次,光芒黯淡了下去。

鬼魂状态的刘扶光抿紧嘴唇,心头五味杂陈,不知是惊骇更多,失望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但他同时注意到一件事——这不是梦,也不是他的回忆。他从不知道晏欢做了这件泄愤的恶事,那么他看到的一切,自然和记忆无关了。

所以,他现在到底在哪,这些事又是谁使他看到的?

四周的景象继续变化,这一次,时间前进到了关键的节点上。

晏欢先前吞下的恶兽不是终点,更像是混乱的起点。因为古战场覆满了人皇氏与十一龙君在厮杀时喷溅出的血,而神血不会干涸,亦无法挥发。每一滴神祇的鲜血,都是神祇分离出去的力量,现在,它们只想再度回到古神的体内。

虽然在晏欢降生时,他已经吞掉了大部分神血,可仍然有小部分游离在外。它们如法炮制,不断孕育出探路的恶兽,想借此找到早已下落不明的远古神明,黄帝与赤帝的儿女。

世上没有哪个人,或哪个仙,能够承受神血的力量与怨恨。真仙合力出手,或许可以制衡晏欢的力量,可除了他,再没有旁人能够参与这场战争。

仙人们迫不得已,只好再次来到龙神面前,他们负荆请罪,姿态谦卑,恳求晏欢宽恕他们先前的冒犯,并且详细阐明了为什么要那样做的原因。

“如今劫难将至,倘若无人出手阻拦,三千世界便要生灵涂炭……”仙人躬身长揖,“还望龙神慷慨相助,了此后患。”

晏欢看着他们,心中燃烧着寒冷至极的烈火。

“可是,我又有什么出手的必要呢?”龙神微微一笑,露出森白的尖牙,“你们封正了我的法体,将我定义为身负诸世之恶的龙神,却又要我事事施以援手,做个不计前嫌的大善人……我倒不知,天底下竟有那么好的事!”

面对他的质问,真仙以沉默相待。

昔年,在十一龙君同人皇氏一齐消失之际,天道补漏,同时叫一批凡人的修士飞升为仙,代替古老神明的地位。这批真仙在搜寻古战场的时候,发现了破壳不久的无目幼龙。

那是纯然的罪孽、杀意与灾祸的聚合体,偏偏身上的气息,昭示了它神明的身份。出于极端震撼的骇然之情,其中一名真仙脱口而出:“此子日后必为大恶!”

万物有灵,人更是万物之灵。野兽妖精若想得到机缘造化,只要人类亲口印证一句,蛇便化蛟,蛟便成龙。

真仙话音刚落,他就悔不当初,恨不能时光倒流,立马将自己的话收回去,因为战场边缘雷声轰鸣,是天道向他发出了回应。

这一刻,他用凡人真仙的身份,为年幼的晏欢封了正,亦定下了龙神的道途。

——此子必为大恶。

余下的仙人都惊住了,作为见证者,这句封正的因果同样缠绕在他们身上。半晌,才有一人恨恨跺脚:“时也,命也,运也,非吾之所能也!这下好了,你给咱们扯上了比天还大的麻烦!”

无可奈何,在场的仙人们必须负起责任,抚养一名龙神的责任。他们养育晏欢,试图用圣人之道扭转他的心性,只可惜,从圣人口中说出的金玉之言,丝毫不能撼动古神遗留下来的恶毒,晏欢成年后便即刻出走,毫不留情地甩脱了仙人的管制。

龙宫的气氛十分僵滞,良晌,一名仙人轻声说:“龙神,请您仔细想想,此事若被您的道侣知晓,他会怎么说?万一劫难也波及到他,您又能怎么做?”

晏欢勃然变色,九目狰狞:“你们敢用他威胁我?!”

“不敢,”真仙再度长揖,“只是提出一个可能,具体如何,还是要龙神您来定夺。”

晏欢的神色阴晴不定,谁也看不出他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最后,他转向真仙,嘶声说:“好,我可以帮你们。”

待我平定古战场,将人皇氏同十一龙君的遗留神力尽数消化吞噬,你们也就成了全然无用之人,不必再留了。

他心里打定主意,去见了刘扶光。

“我要出一趟远门,”他说,“你能在家里等我吗?”

家,说出这个字,晏欢的心头便是一颤,原来,他也可以拥有世俗定义里的家庭。

“是不是古战场的事?”刘扶光问,“带我一起去吧,我能出力……”

“我不要你出力,”晏欢立刻制止,“那不是普通人可以去的地方。”

刘扶光哑然失笑:“但我不是什么普通人啊,我是修真者。”

“连那群真仙都不肯亲身上阵,还要我替他们卖命,你去就更不顶用了,”晏欢轻斥,“留在这,起码我重伤回来……是有人照顾我的。”

说完这句话,他面上已然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刘扶光看了,不禁大为惊奇,正要调侃他两句,晏欢便慌慌张张地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能再沉溺于儿女情长,他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待到目标达成,就再也不会有人,或者仙,能够干涉控制到他的生活了。

数不清多少幕过去,刘扶光漂浮在半空,向下望着晏欢的战争。

他赢得艰难,胜得惨烈,近乎万死一生。知晓晏欢的意图,远古战场上,残存的神血塑形,凝出人皇氏与十一龙君的残像,十九名几乎断绝了天道的大神,联起手来与晏欢厮杀。

即便只是十不一存的缺失之态,但它们全盘继承了母体的战斗技艺与杀戮意志,已经足够使成年不久的龙神,吃个极大的苦头了。

最终,晏欢血肉尽绽,九目残损地匍匐在地上。他吞吃了能吃的一切,从古神的金血,到覆没战场的怨憎戾气,重伤的状态更加激发了他心中的疯狂与杀欲,漆黑的龙血流淌成河,淹在其中,晏欢的思绪从未如此清晰。

他藏身于战场深处,慢慢地消化那些力量与恶意,像一名守株待兔的猎人,等待注定要来此处的猎物。

劫数消解,却不见龙神的身影,时间一长,不提等待焦急的刘扶光,即便是运筹帷幄的仙人,此刻也坐不住了。

他们远远观望着空空荡荡的古战场,最终决定进去探查一番。

“根据卜算卦象,龙神并未陨落,”一名仙人放出灵宝,扫荡一望无际的血色旷原,“只是不知为何,竟不见了踪影……”

“不管怎么说,总要查出究竟,好给扶光仙君一个交待,”另一名仙人道,“他很担心。”

听到刘扶光的名字,蠢蠢欲动,时刻准备伏击的晏欢不由一顿。

提起刘扶光,余下的仙人倒是打开了话匣子,其中一个叹了口气,语气饱含庆幸之意:“说到扶光仙君……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在至恶之后,又降生了至善,才算勉强牵制住了。”

“光影相伴相生,本就是自然至理,”旁边的真仙附和道,“最可贵的是,那龙竟也甘愿受了他的制衡,逐年少行滥杀贻害的祸事……善恶果真浑然一体,彼此不可或缺。”

霎时如遭雷击,晏欢紧绷的杀意瞬间松垮,他完全愣住了。

至善……什么至善?

按照仙人们的说法,自己是诸世大恶,那么扶光,他的道侣……就是与自己对应的大善了?

仙人们还在慨叹。

“我原以为他不会答应的,甚至在见他之前,已是抱了必死之志,谁成想,一提道侣的姓名,他便很快同意了……”

“可见我们的决断策无遗算,”一人呵呵笑道,“提早定下他与刘扶光的婚事,实在是举世有幸的大计,这不就牵住了?”

像一尊水泥浇灌的雕像,巨龙蜿蜒的身躯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这时候,即使是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也能拿起一把小刀,深深扎进他毫无防备的眼窝。

疯狂与杀意尽数褪去,巨大的茫然覆没而来,世界似乎一瞬离他非常遥远。

这就是说,扶光……刘扶光,不过是他们专程找来,牵掣我的一根锁链。晏欢静静地想,一生下来,我就受了仙人的封正,将诸世至恶的名头担在身上,与之相对的,至善也诞生在名为东沼的国度,并且被他们找到,早早安插在了我的身边。

我本来计划着,只要彻底除去这些真仙,就能获得解脱和自由,自此不再承受这样凄厉的命运。然而造化弄人,我一直想摆脱的束缚,原来从一开始就在我身边,并且成了我的道侣,跟我红线相牵。

晏欢怔怔地蜷着龙躯,周身九目凝固。

至善,是啊,我早该想到的……只有至善,才能压制我的狂暴与恶意,使我下不了手,动不了气,只有至善,才能如此吸引身为至恶的自己。我与他好像黑白的两极,既相互排斥,又相互追逐,而我同他的结合,正是那些真仙期望看到的平衡局面。

龙神不自觉地发着抖,茫然过后,便是极端的屈辱。

我被骗了,他想,这不是什么“花好月圆,欣尔燕之”的完满姻缘,我仍然是傀儡,仍然是任由仙人设计的木偶,从生到死,都受了他们的摆布!

这道途不是我想走的,他们逼迫我走了;与至善之人的婚姻并非我想结的,他们依旧用花言巧语蒙蔽着我结了。我是龙神?我是什么龙神,天底下竟有我这样可悲的神吗?

他越悲愤,就越不受控制地想到刘扶光,他想着对方的笑容,想着对方暖热的抚摸,想着对方的温柔和爱……多么好的东西,可那些全不是给我的!他从未见过我的真身,知晓我是怎样的可悲和可憎,怎样的扭曲与丑陋,他看到的全是我的皮囊,是我完美又虚假的伪装!

极端的崩溃与狂怒,令无目巨龙尖啸着冲破战场,他的伤口已然愈合,神血带给他全新的伟力,以及全新的恶毒和疯狂,他终于可以用压倒性的实力,诛杀凡尘的仙人了。

那天傍晚,古老战场的大地浸透血色,天空同样浸透血色。一众真仙肢解的残躯飞溅在土壤间,他们的鲜血,是露水一样浅淡的银色。

晏欢还没有回家,但他封锁了整座龙宫,不许任何人,乃至任何消息进出。

年轻的刘扶光不知内情,只是直觉不安。他在龙宫里坐卧难耐,苦等晏欢回来。

他想过,大约晏欢受了很重的伤,无法维持伪装的外表,因此躲在外面,不愿让自己看到。但这也是用于安慰自己的设想,他已经从元婴晋升至分神,有了对天道未来的模糊预知,在他眼里,晏欢长久的见不着人,是个极为不妙的预兆。

从封锁龙宫,到晏欢回来,当中过了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三个月。

望着下方的场景,刘扶光至今记得,晏欢再度踏上龙宫的台阶时,漆黑的法衣尽数湿透,衣摆拖曳银色的湿痕,从第一层阶梯,一直延伸到最上层。他当时并不明白那是什么,现在,他总算解答了昔日的困惑。

龙神望着他的道侣,目光晦暗,轻声道:“我回来了。”

年轻的刘扶光急忙奔过去,上下检查他身上的伤。

“你……你没事!”他欣喜道,“我听外面的消息,都说这一仗难打,你伤得很重,差点死了,真仙们也是凶多吉少……现在怎么样,你身上都无碍吗?”

“无碍,”晏欢不着痕迹地放下他的手,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我好端端的,就是害怕有人乘虚而入,在龙宫里闹事,所以先封锁了这里,让你担心了。”

刘扶光笑了起来:“我是担心,不过嘛,你平平安安的就好,我也没什么别的可求了。”

他放下心来,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从回来起,晏欢周身的九目,便始终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不乱晃,也不四处游荡了,这是个极为罕见的现象。

刘扶光心中纳罕,又不好挑明了说出来。晏欢在龙宫里住了几天,仍然密不透风地把持着外界的讯息,不叫刘扶光的耳边,听见任何不该知道的风声。

“你怎么啦?”数日后,刘扶光支着脑袋,奇怪地盯着晏欢,“你这次回家,话少了,笑也少了,有事没事就盯着我看……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就跟我说呀,别老在心里闷着,我们可是道侣呢。”

晏欢神色阴郁,定定地注视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两声。

“我想……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他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像在唇齿间咀嚼过数次,才深思熟虑地吐出来,“要跟我来吗?”

刘扶光意外道:“好啊,我们去哪里?”

带着他,晏欢来到了往昔引发大劫,古神搏杀的战场。此时,除了无边无际的金赤色土壤,这片荒原上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剩。

“我很想让你看看这里,”龙神说,“这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刘扶光第一次来,他惊讶地评价:“看起来……没什么可怕的啊?不是说这里血流不化,始终笼罩着神祇相杀的暴戾邪气吗?”

晏欢笑了起来,他没有回答刘扶光的问题,而是牵引着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战场边缘。

“此地名为荒极,原先是赤帝诞育十一龙君的所在。荒极的最南面,则是钟山之崖,黄帝杀了钟山之神后,钟山也不复存在,唯有一片深堑留存,任何落入其中的事物,都会化作虚无。”

刘扶光探头去看:“啊,原来这就是钟山之崖……传说中,不慎落入钟山之崖的人,会与已经死去的钟山山神融为一体,陷入永恒的睡梦,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晏欢说:“是真的。”

刘扶光正想转头,问他怎么知道这个答案时,他的身体,却忽然剧烈地抖了一下。

刘扶光轻轻地“啊”了一声,他背对晏欢,透凉的寒意,瞬时席卷全身。

发生了什么?

他的大脑滞钝地运转着,并不能处理当下突然发生的事。

……发生了什么?

疼痛是最后才姗姗来迟的感受了,他低下头,看到晏欢的手掌,正正穿过下腹丹田的位置,汹涌流淌的鲜血,已经完全打湿了轻便的衣袍。

“就在这里睡一觉,好吗,扶光?”龙神温柔地低语,“你身上,实在有我需要的东西。”

他的五指发力攥紧,穿过血肉的阻碍,准确无误地攫住了那颗蕴养在丹田内,灿若真阳、华光清澈的元神道心,随即干脆利落地向外一拽!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年轻修士的身体,刹那如同断线木偶一般滚落下去,即刻与滚滚虚尘融合为一体,再也不见了踪影。

站在钟山之崖的上方,龙神晏欢捏着一颗鲜血淋漓的道心,右手小指上的红线猝然显形,仿佛一段垂死挣扎的活物,剧烈闪烁起来。

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看了看那截越闪越虚弱,越闪越黯淡的红线,不慌不忙地轻轻一抖,将其震碎成腐坏的数段,同样跌落进不见尽头的虚空中去了。

“什么至善、至恶?”晏欢吃吃地笑了起来,“从这一刻起,我既是至善,亦为至恶,再也没有人能约束我,与我抗衡。我就是……圆满完善的一体了。”

刘扶光望着他,看他毫不犹豫地吞下那颗元神道心,而自己从头到尾都是鬼魂形态的身体,陡然感到一阵眩晕,似乎被一股巨力牵引着往下吸。

仿佛时光倒流,他一下从看戏人,变成了戏中人。坐在龙宫的床榻,刘扶光又回到了晏欢第一次重伤归来的那天夜晚,他们亲密结合的那天夜晚。

他恍惚低头,看到晏欢正伏在他的腿上,浑身颤抖,气苦至极,倾吐着恨意与诅咒。

龙神喃喃地说:“……我也恨你,你知道吗?在所有人当中,我是最恨你的……我恨你、我恨你!”

保持着抚摸他的长发的姿势,刘扶光许久不曾说话。

“我知道,”很久很久以后,他凝视晏欢剧烈发抖的九只眼睛,轻声说,“没关系,我不恨你。”

·

澄辉一百七十六年春,晏欢坐在一轮华贵耀目至极的金镜前,目光森然,与镜中的自己对视。

他结婚了。

准确地讲,他是“要结婚了”,因为那些多管闲事的仙人,为他安排了一门据说是尽善尽美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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