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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法利赛之蛇(三十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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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冬来, 谢凝趟过高山和大海。

他素衣简餐,过着俭省的生活。因为是神,是不需要吃饭, 亦无需睡眠的永生者,谢凝很少主动追求物质上的享受。他通常选择在乡间小路步行, 一走就是几天几夜, 觉得自己该停下了, 就敲开农人的屋舍,询问他们能否收留自己一晚。第二日晨光熹微,他在草枕边上留下几枚德拉克马, 接着悄悄地离去, 安静得仿佛叫人遇上了一场伴雾而生的幻觉。

前期, 谢凝身上的盘缠多数来自赞西佩的赠予, 他不是吝啬钱财的人,遇到独居的老人, 穷困的农民奴隶, 路上也就随手散去了。散完之后, 谢凝想了想,每路过一个繁荣的城邦, 他就在广场边支一个画架,旁边写上自己需要筹集的钱数,把自己当成一名卖画的手艺人。

刚开始,来的都是被谢凝外表吸引的人, 永生者的无垢光辉笼罩着他的面容, 使他在喧嚣繁杂的人流中显得格格不入。等到他画完第一张、第二张, 他的画摊往往要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环绕在周边, 大人啧啧惊叹, 小孩子争相踮着脚,富人出汗的掌心里攥着钱袋,权贵的奴仆大声呼喊着开道……

不过,一旦画到约定的数额,谢凝就默默地站起来,收起画架,拢好散碎的钱币,再掏出几枚,送给旁边的孩童买糖。接着,他重新戴上斗篷,犹如融入大雨的一滴水,他走进人群,谁都不能再找到他的踪迹,哪怕他们之前还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恳请他多画几张。

他如此旅行了好几年,走在偏僻的山野、无人的荒谷,也不是没有遇到打家劫舍的强盗,专门剪径为生的歹人,但神王的誓言是永久有效的。因此,那些强盗连他的衣角也没法摸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凝不紧不慢地走远。

即便宙斯的保证还没来得及发挥它的力量,他身边也跟着许多自发的保镖——厄喀德纳麾下的魔怪,潜伏在阴影中的噩梦,虎视眈眈地搜寻着任何威胁。有很多次,强盗使着弓箭,从远处伏击过路的行人,他们的手指刚刚按上弓弦,不知从何而来的血盆大口,就已经将其吞吃干净,连衣甲都不吐。

谢凝走一路,画一路,他画着山林的神、水泽的神,也画着煽动情绪的神,代表某样状态的神。他花了十一年的时间环游世界,第十二年,他回到了艾琉西斯,那个曾经收留他,再放逐他的王国。

老国王还活着,神明的后嗣,总比常人长寿许多。他并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菲律翁领受了他的嘱托,在天神的影响下,给谢凝喝下了要命的毒酒,就像多米诺骨牌的起点,推动了神明的终末。

他只知道,那个他视作儿子一般的年轻英雄,在那场席卷一切的浩劫中死去了,他的灵魂在死后升上天空,成为了不朽的星座,他一直惦念的少年同样不知所踪。在他心里,多洛斯必定也陨落了性命,否则,又怎么会引起厄喀德纳如此磅礴的怒火?

老国王的儿女中,安忒亚已为人妇,再做了人母。因为王室的子女所剩无几,她的父母不舍得将她远嫁到别的国家,因此招揽了一位夫婿,让她继续在本国过着公主的生活。

这天傍晚,夕阳斜照、残霞似血,安忒亚膝边环绕着两名嬉笑打闹的少女,她微笑着注视她们,眼前却忽然闪过一幕清晰的场景:孤身的旅人从天边跋涉而来,斗篷使人看不清他的容貌,但他身上笼罩着神圣的光彩,显而易见,对方正是一位神明。

阿波罗赐予她的预言能力,这些年已经很少显现了,安忒亚不禁脸色大变,从座椅上跳起来。

醒悟像照彻长夜的闪电,她蓦地认出了那幻觉中走来的人——抑或神。

他是这个家庭萦绕不去的心病,因为她无端送走了一位曾经施恩于这个国家的人,她的父亲长久得郁郁寡欢,以至派出菲律翁,请求他救援那落入魔神掌中的少年,而这正导致了那位英雄的毁灭。

多洛斯,他是多洛斯。

公主心慌意乱,在押送多洛斯坐上前往奇里乞亚的船只,又听到他被厄喀德纳所爱的传闻后,她便像一个头悬利剑的人,惴惴不安地想过许多种受到报复的方式。她想那少年或许会在枕边唆使厄喀德纳,令魔神麾下的怪物灭亡了艾琉西斯的国民;又或者,他会让厄喀德纳使这个国家染上更残酷的毒疫。可暮去朝来,她思虑中的复仇,始终不曾降临。

就在她以为一切相安无事,心上的石头终于能够放下的时候,他却当真来了,并且是作为一个神,一个强力无匹的存在而来的。

安忒亚恐惧地跳起来,她不顾慌乱的侍女,急忙勒令随从备车。她从王宫中衣衫不整地跑出,越过长街、广场、闹市、兵营……许许多多的建筑,来到城墙下,顶着民众讶异不解的目光,她果然看到了那个随着暮色走近的神。

这么多年过去,孩童长成大人,大人成为衰弱的老人,老人有更多离开凡世,下到至福乐土中生活,但他仍然是初见时的模样:背着画板,纤长瘦弱,眉目间不见一丝老去的疲态,除了……

立在汹涌的人群里,安忒亚怔怔地看着他。

……除了他灰白的发丝,再也不复昔年的漆黑柔润。

这多奇怪啊,他年轻又美丽,面容散发着神祇的光辉,可头发的颜色,为什么会像极了一个心血耗尽的垂暮老者?

其实,谢凝早就看到了安忒亚,公主的所作所为,放到早年,可能他还有会所埋怨,到了这时,他再回头看看,安忒亚对他做的事,仅如一粒路上的小石子那样不起眼了。

他摘下斗篷,对公主点点头,就像遇到了不太熟的熟人,并不十分热络。

安忒亚没料到他的态度居然如此温和,愣神之下,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你、你的头发……”

谢凝顿了顿,想起自己临水照溪,最先发现头上生出一缕白发时,也不由呆了半天。

他微微一笑,平和地回答:“画画是需要付出很多精力的。”

这是真话,倘若他还是凡人,没受过永生的洗礼,只怕在第一眼看见卡俄斯的时候,就得力竭而亡,哪还等得着动笔?就算他成了神,要描画出世间的万神,也不是一件轻易的功夫,用“呕心沥血”来形容,都显得轻飘飘了。

只简单地说了这一句话,谢凝便不再多费口舌,他从公主身边走过,四处看着城邦这些年的变化。

安忒亚难以相信,他居然就这样放过了自己,也放过了艾琉西斯。她披散头发,吃惊地望着神明的背影,却不敢追上去再问。

艾琉西斯改变了很多,它的神庙变得更加宏伟华丽,里面行走的祭司亦不是他所熟知的人了。谢凝走进旅店,定下一个房间。

如果不是安忒亚的预言能力,他压根不打算与艾琉西斯的王室见面。他来到这儿,只是为了给这趟长远的旅途找寻一个交代。

谢凝在旅店住了五天,他摸着自己的画笔,临走前,他把这些年来身上积蓄的所有财物,全部堆在昔日收留他的神庙里,然后留下一封简短的信,指名这是归还给老国王埃松的礼物。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启程,踏上通往奇里乞亚的船舶。

我离家已经太远,也太久了,他想,是时候回家了。

十年如一日地流逝,谢凝孤孤单单地离开,孤孤单单地回来,阿里马平原面貌如初,只是地宫的废墟上,已经生长出了繁茂旺盛的植被。

蔓藤纠葛、青苔覆没,盖亚在这里短暂地现身过一次,她带来的生机,便彻底颠覆了厄喀德纳长年累月的遗毒。

也好,谢凝放下轻轻的行囊,省得我幕天席地,连屋顶也没有。

他开始着手改造,试图从废墟上拼凑出一个可供居住的房屋。干起这种活计,谢凝早已是得心应手,毕竟,在煎熬和想念发疯折磨一个人的时候,他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能转移注意力,缓解那样可怕的痛苦与孤独。

他指挥粗大的蔓藤,使它们自动编织在一处,形成苍翠郁葱的房顶,破碎一半的立柱是承重墙,再拿平整绒厚的青苔当做地板。谢凝花了几天的功夫来做这些,最后,他深入地宫的残骸,用盖亚的眼睛透视找寻了半日,又找到几件还算可以使用的家具,照样用蔓藤拖上来,清扫干净灰土,补好破损的地方,摆在他小小的空间里。

这样,他就有了桌椅立柜,以及能够盛水的石池。

床呢?谢凝思索片刻,继续用蔓藤编好一张吊床,除去上面扎人的枝叶,不平的节子,这就算一张光滑的,能够睡人的床铺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年,谢凝像隐者一样度日。

平原人迹罕至,但睡在吊床上,他能听到很多细微琐碎,并且旺盛的声响。青苔绒绒的丝茎相互沙沙摩挲,蔓藤的枝干隐秘拔节,发出类似麦粒胀破的动静,远方的鸟雀在林中叽叽喳喳。虫子倒是没有在附近生活的,只能到平原的边际,探寻到一窝时常翻土的蚯蚓,每逢雨后,土壤发出的声音总是粘稠而湿润。

他不觉得寂静,只觉得寂寞。

当然,隐士的生活也能找到乐趣。每逢下雨或者下雪,他就用石池来收集雨水和雪水。这年月的雨雪,全都干净得不得了,等到雨水滴答滴答,拂下来的雪花也攒成一池,谢凝便用寻来的松针叶煮水当茶,加上一点蜂蜜,再隔着门户,边欣赏雨帘雪景,边喝热腾腾的松针茶。

这固然是乐趣,却是十分清苦的乐趣。有时候,谢凝也会想,要是被厄喀德纳知道了,那个傻瓜会不会心疼?

但一想到这,他又难免赌气,要在心里不住地骂:心疼就心疼,疼死你才好,谁让你笨笨的,跑去钻了别人的陷阱?

不过,骂是不能多骂的,骂几句就行了,骂多了,他眼睛里也要含泪。实在忍不住,想大哭一场了,谢凝便去纸上画一画厄喀德纳。他画了太多这个家伙,以致一动笔、一抬手,手腕就不受控制地滑出去,画成的速度亦令人咋舌。

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通信,他知道,自己只要画,厄喀德纳就能感应到他。

秋天到了,夏天走了,第十五个年头的春天,谢凝在床榻上小睡。

他睡得越来越多,慵懒的春天,整个人都提不起什么力气。但是有那么一刻,他耳边惯常听到的声音都逐渐熄灭,鸟雀死寂无声,暖风停歇、草木凝滞,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响动,他已阔别了二十年之久。

——鳞片轻轻地碰撞游走,在地面拖曳出清脆的金石之音。

谢凝慢慢睁开眼睛,他看见厄喀德纳,漫卷的黑发更长,金色刺青光耀繁复,映着一双更令人惊心动魄的,颤抖的金目。

“你来了,”谢凝含糊不清地说,“在梦里。”

这不是他第一次梦见厄喀德纳,想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多洛斯,你的头发……”他听到对方发抖的呼唤,“你怎么了?祂们都对你做了什么……”

谢凝睡眼惺忪,好笑地说:“你上一次、上上次、上上上……哎呀,总之问了数不清的多少次,怎么还要问?”

那一刻,魔神恸哭大作,嚎得惊天动地、四野巨震。

“是我、是我!我回来了!”厄喀德纳冲过来,蛇尾翻江倒海,一下掀飞了谢凝的屋顶,他把人死死地抱在怀里,拼命亲吻谢凝的眼皮、嘴唇、面颊,身上犹携一股深渊的死气,“这不是梦呀,多洛斯!我回来了,你看看我,我回来了!”

谢凝睁大眼睛,他想望向天空,然而视野被漆黑的蛇发全然淹没,看不到外界的一丝光亮。

“你……你回来了?”厄喀德纳把他抱得那么紧,导致谢凝都没法从他怀里伸出手臂,“怎么……可是,时间还没到……”

他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只是茫然地喃喃道:“你、你把我的房子撞没了半个……”

厄喀德纳的泪像雨水一样流,他捧着谢凝的脸,再顾不上说半个字,近乎绝望地深深吻他,像是要把这个炙热的亲吻延长到地老天荒。

谢凝的眼前冒起金星,躯壳和灵魂都像被点燃一样热,但是管他呢,他的大脑还在宕机,身体已经及时做出了反应,执著地亲了回去。他们活像双生的蔓藤,彼此纠缠,仿佛能这么死死绕着,一直攀到高天上。

直到头脑懵懵得发胀,厄喀德纳才抵着他的额头,勉强与他分开。

“……是我,”厄喀德纳嘶哑地说,“我……我还在塔尔塔罗斯等你,那里的大门却打开了。深渊告诉我,我的苦役已经结束,立刻就能离开。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没有心情探究原因,只想赶快走,越早与你相见越好。我快速跑出那里,还要绕过三道黑墙,三道铜墙……我急得要命,只记得往前赶,不分白昼与黑夜,一刻也没有停过。我就这样翻越了火河,来到哈迪斯的冥间……”

他絮絮叨叨、巨细无遗地交待,似乎要借助足够多的细节,来让谢凝相信他不是梦境,亦非幻觉。

“……一到了冥界,我怕你在至福乐土是孤立无援的一个人,又怕你等我等得很久了,见到守门的刻耳柏洛斯,便勒令它马上让开,可它竟然违抗了我的指令。我气得大发雷霆,马上要撕下它的三个脑袋,这时,哈迪斯突然出现在门口,他的表情是很古怪的,他对我说,‘记叙与见证者多洛斯’已经成了一个神,你去凡人的世界找他吧,他就在阿里马的平原等你。啊,我心里多么困惑,只是不愿浪费时间,因为我在冥府的大门口,已经白白耽搁了很久了。”

盯着谢凝的眼睛,又看到他颊边垂落的白发,厄喀德纳疼得心都被攥紧了,他流着泪,问道:“多洛斯,祂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住在这里,到昔日坍塌的宫殿上建起房子,像一个流浪的奴仆一样落魄,这怎么能是一个神呢?信奉你的人去哪了,服侍你的人去哪了?你穿着这么粗糙的衣袍,眼睛干涸了,头发也像雪一样白……你就让我再死了吧!我离开后,你是怎样过着每一天的呀?”

谢凝呆呆地盯着他,好像还在脑子里艰难地消化他的每一句话。良久之后,他像个开闸的水坝,忽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我……我不好!”他不管不顾地嚷道,“我过得不好,烂透了!我、我不、你……”

啊,这又回到了他们之间熟悉的相处模式。厄喀德纳慌忙自觉地把他抱起来,紧紧贴在胸前,让谢凝像小考拉一样扒着他。

谢凝语无伦次地乱哭了半天,才组织起支离破碎的语言,抽抽噎噎地诉苦:“你、你被骗了!你被奥林匹斯给骗了!他们压根就没打算让你再从塔尔塔罗斯出来,你一走,他们就给我喝了神酒,让我成了永生的人,我去找他们理、理论,他们还笑话我,不把我当回事……”

越说越生气,越回忆越窝火。谢凝肿着眼睛,气喘吁吁、呼吸急促,再也讲不下去了,他索性坐起来,胡乱打开厄喀德纳抱着他的手臂,把穿着的衣服发狠一撕。

“不说了!说多了都是火,”谢凝含着泪,愤怒地把碎袍子往地上一砸,“现在来做!”

厄喀德纳:“嗯嗯……啊?”

厄喀德纳:“哦!”

暴怒的情绪刚调动起来,就被多洛斯的命令打断了。厄喀德纳非常听话,并且非常乐意地遵从了伴侣的命令。

他爱怜地捏着少年的腰肢,严格按照对方的指使行事,不光达成了第一次的目标,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第五次、第六次,同样超出标准,柔情似水地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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