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魁娘子房里四个新来的小丫鬟穿戴一新,一手提着流苏灯笼,一手带着红漆提梁食盒,依次送进前面楼上宴客的花间。墨觞夫人坐席,上桌的酒永远是桂花酿,沈渊与离雪城分左左右,隔着桌子互相望一眼,不约而同又低下头去,谁也不先开口。
冷香阁主不羞臊这两个人,只叫花魁娘子别愣着,该学着管家理事,宴席上调度下人也是一着,离家哥儿是客,不好让人家冷了场子。沈渊心中会意,起身叮嘱着丫鬟如何布置,又拢了袖亲手帮衬。水芸从外面进来,捧了一个青花浅口盘,满满堆着新腌果子,回话说是鹭娘送来的——“鹭娘记挂恩情,又怕红果儿吃腻了,又掺了杏干,说是一点心意,还请夫人、小姐笑纳。”
“都多久了,她还记得山楂果呢。”沈渊坐回去,示意水芸摆到墨觞夫人跟前,冷香阁主拈了一颗在手中,并不品尝,而是言顾左右:“鹭娘苦尽甘来,嫁得如意郎君,上次回来时已经有了身子,算算日子,现在刚过了三个月,胎像刚刚稳固,可得好好养着。”
男子不好插嘴,话便由沈渊接过去:“可是,我记得鹭娘说,她和相公正要筹办铺面,年后就要开张,可有得忙。”
“有心之人,再忙碌也不会委屈了妻儿。”墨觞夫人目光意味深长,看得花魁心头一阵不自在,“我膝下别无儿女,唯一挂心的就是你。”
“喔……”沈渊低下头,眼神只管盯着自己面前的汤碗;“女儿知道了,往后一定加倍孝顺,报答娘亲养育之恩。阿娘,新来的厨人手艺不错,四喜丸子搅打得筋道,清汤慢炖了整个时辰,味道鲜得很,您快尝尝。”
花魁招招手,绯月立刻领会,换了铜勺为墨觞夫人布菜,后者对这个回答却显然不满意,并不动筷子:“平日怎不见你这样灵巧。也罢了,离公子外出行商辛苦,这顿酒既是小年团圆,也是接风洗尘,且先饮一杯再说话。”
丫鬟早烫热了桂花酿,入喉只见醇香而不辣口,余韵绵长。沈渊吃着药,难得肯听进劝,抿了抿聊表心意便作罢。养母明里暗里的撮合不是一两日,可终身所托,离雪城不先表态,沈渊也不愿开口。
她还是退缩的,生怕一个不小心,步上太多冷香阁中薄命红颜的后尘,满心欢喜等到的不是凤冠霞帔,而是人去楼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聘,无一可缺。
“夫人所言,在下明了,请夫人放心,渊儿待我情深义重,我无以为报,不敢辜负。”
出乎在场的所有人所料,离雪城放下酒盅,忽然起身,端端正正向墨觞夫人俯身拱手,余光却专注在沈渊身上。花魁一下乱了阵脚,不知该坐还是该立,嗫嚅着唇情绪难以言说,眨巴眨巴眼睛去看自个儿的养母,分明是要求助,对方却向离雪城点头,神色赞许。
“有离公子这句话,我才算放心了。”墨觞夫人请他坐下,命丫鬟重新斟了酒,“只消等沈将军回京,彼此再将婚事细细商量。渊儿虽非我亲生,我对她的爱重却更甚于掌上明珠,只求她终身有所依托,能一世无忧。”
“听阿娘这样说,我都要落泪了。”花魁作势抽出帕子,抿一抿眼角,那儿有青黛沿着妃色胭脂描一道凤稍,万千风情皆化其中。她甚少流露出什么伤感的情绪,这下自己也不知道是真的动容,还是应一应景。所幸及时有丫鬟叩门,小厨房的菜色还没上完,无意间救了场。
水芝接替了花魁主事的活儿,将冒着热气的大盅摆上桌:“哎呀,竟是橙酿蟹子,上面盖的是什么,像是酒酿,可是小姐想出来的?”
“我哪里懂这些,是从外面学的。”沈渊平复了少许,和水芝说话,眼神却盈盈看着离雪城,他正是一副了然状。
“这还和雪城哥哥有渊源,”花魁娘子细细道来,“当年咱们初来陌京,雪城和明姐姐时常带我出门,有天中午来不及回,我们在一家酒楼用了午饭,恰好就有一味醪糟橙酿蟹,让我想了好些年。雪城哥哥,你可还记得?”
离雪城点点头,大丫鬟何等机灵,随即将橙盅一分为二,主座左右的两人各得其一:“蟹子鲜美,可惜小姐寒症复发,受用不得,加了酒酿随可缓解,还是不要贪多,便请离公子委屈一下了。”
墨觞夫人笑而不语,雪城也只是颔首受下。唯独沈渊红了脸,低声娇嗔:“过了今儿,天亮我就去请最好的郎中,瞧病不中用,我就再上长生观,吃几副灵丹妙药,非得治好了这寒症,省得你们寻到一个常胜由头,总是这也不准,那也不许的。”
花间里众人说笑,宾主尽欢。隔壁的屋子被订下,却迟迟不见主客到来,正让后院灶上的何嫂子松了口气,自打得到花魁提携,总管了厨房的事儿,大大小小场面见过不少,还是第一回这样焦头烂额的。
“总算能喘口气了,趁着这会儿,快把苏子叶洗了。”何嫂子擦一把汗,吩咐丫鬟们准备紫苏鱼:“也不知道那柳师傅的客人几时来,先把这个做上,反正是要冷下来吃的。”
“那,还有个白切羊,这会也也腌上么?”杏花扣好蒸笼问道。
何嫂子裹了裹头巾,已着手揉起面团:“羊肉叫个小子来腌,你快去把菜洗了,顺便接井水回来,水晶脍还没冰上,盛姑娘那一桌耽误不得。”
“嗳,奴婢这就去。”杏花抱着木盆,到外头去打水,还没踏出门,迎面撞见个细高挑的人儿,拖着步子,低着脸。小丫鬟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差点打翻手里物件。
来人也似惊讶,飞快朝后撤一步,又下意识伸手来扶杏花。厨房里有人闻声赶过来,小丫鬟定了神,仔细一看,跟前脸色晦暗、形容憔悴的女子居然是许琴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