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遮住了月光,田垄面目模糊。
随着第一支火把亮起,田边大道上很快出现一条火点连成的火蛇。在火光最明亮处,孟延意苍白的面色依稀可辨。在她身旁,是一名风情万种的美艳女子,华服丽妆,眉眼傲娇,如妖如神,俯瞰众生。
在这之前的一刻,孟延意并不认识这位吴国青衣衙门的第一司首,林安心。在这之后的一刻,孟延意会因为林安心的一席话而对她另眼相/br>
孟延意不知道林安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就如她不知道藏身树荫中的她为何会一出来便被发现。如果两人的相遇是宿世因果,是命运使然,那这绝对不会是一场善缘。
至少对某些人来说不是。
“何必如此哭丧着脸?你要知晓,今日你遇到我,并非是一件坏事。非但不是一件坏事,确切而言,该是值得庆幸的莫大喜事。孟小娘子,因为我,你已脱离牢笼,自此不必再在李从璟面前苟延残喘,而是可以放手去做你想做之事,你难道就不该谢我一句?”林安心收拢了人马,却没有转移场地的意思,她一边赏玩自己的手指,一边不经心而又似很郑重的对孟延意说道。
孟延意只是冷笑,并不说话。
林安心瞥了她一眼,笑眯眯道:“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有了开始,便有结局。若你不是孟知祥之女,又怎会有这些经历,我又何必千里迢迢来找你?无论如何,便是为你父亲着想,你总该合作些才是。”
“合作?合着帮你对付大唐?”孟延意依旧是面若寒霜。
“小娘子果然聪慧,一点就透。”林安心呵呵笑出声来。
“吴国远在千里之外,如今自顾尚且不暇,我凭什么相信你们能对付大唐?”孟延意道。
林安心停了赏玩自己手指这件艺术品的动作,转而面对孟延意,眼中的神色意味深长,“你说的不错,今日要扳倒李唐,吴国或许力有不逮,但要对付李从璟,却是游刃有余。”
孟延意沉下眼帘,“你究竟要说什么?”
林安心却不立即回答孟延意,而是环起双臂,这个动作使得她胸前的双峰更加壮观,她意态慵懒的靠在马肚子上,朝东边望了一眼,“算算时辰,便是那几个军情处身手再好,此时也该归为尘土了。”
孟延意眸底顿时淌过一抹哀绝,心口隐隐作痛。
林安心的目光又落在孟延意身上,笑容莫测,“原本我们以为,孟知祥就算要败,仗着山川险塞之利,和郭崇韬留下的三万精兵,至少也能撑到明年,届时寒冬过去,李唐春来大兴攻势,总也要费上两日才能夺下成都,而我大吴便能趁着楚王‘病逝’之机,拿下楚地。”
“为了达成这一目标,吴国不惜花费重金,在李唐攻蜀伊始便联合契丹,在河西招募了一支军队,预备在蜀中战事胶着,或是你父亲战事不利之时,袭扰李唐大军粮道,更兼聚集了一批亡命之徒,分派各地,预备去刺杀李唐新得之地的官吏,两管齐下,力求扰乱李唐大军后方,助你父亲一臂之力。”
“可没曾想,你那父亲败得委实太快了些,快得出人意料,让人措手不及。昔日徐相曾说孟知祥也能称为一代枭雄,如今恐怕他当不起这个评价。若非他太过不顶事,但凡能再坚持一段时日,待得我大吴招募的河西军队准备妥当,他如今又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林安心还未说完,孟延意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震惊,脱口问道:“成都官吏被杀,近来各地频起事端,都是出自吴国之手?!”
“除了我大吴青衣衙门,天下诸侯,谁还有这等本事?”林安心嫣然笑道,显得颇为自得,不过她随即装模作样叹息一声,露出惋惜之色,“只可惜,原本计划周密的大动静,之后却不得不临时更该方案,如若不然,身亡的官吏岂止二十一人,那些杀手又怎会这般轻易暴露,如今制造各种事端又何须用人命硬换!”
说到最后,林安不禁忿忿不平起来,她狠狠瞪了孟延意一眼,就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孟知祥那个不争气的家伙一样。
过了片刻,林安心对着天空呼出一口含香的绵长气息,语气又恢复了轻松写意,“不过这也无妨,无论是官吏被杀河西悍军叩关,还是各地频发事端,如今的西川已经乱了起来,那些你父亲的旧属,无论是心念旧恩,还是居心叵测,此时都该坐不住了才是,这是他们在两川兴风作浪搏出头的最后机会了。往后,我只需要拉起你的大旗,这便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何愁不能应者云集?”
林安心脸上闪动着莫名的光辉,就如同置身一条光芒万丈的平坦大道,拔地而起的高楼雄城,正俯瞰八方来朝的千军万马。
孟延意却忍不住给她浇了一盆冷水,“你们所做的这些事,便当李从璟全然无从知晓?”
“知晓?他知晓什么?”或许是被孟延意不以为然的语气触怒,林安心面色冷下来,“我不妨告诉你,现今的行动虽是临时变更,但也处处计划周密,绝非莽撞而动。成都城中的杀手,原本就是为成都城破后刺杀李唐官吏纵火焚城而准备的,先前的行事不过是降低了难度,更精明的是,在刺杀二十一名官吏后,青衣衙门有意让这些河西杀手暴露出来,被军情处所抓捕,用这些弃子来掩护青衣衙门本身的行踪,同时也将李从璟的注意力吸引到河西。”
“便纵是李从璟不相信河西势力会对蜀中发难,但事实所指,他如何能忽视?而河西悍军进入阴平道,则让李从璟不得不将目光投向河西,去河西挖掘幕后线索。当其时也,青衣衙门再在各地制造事端,饶是李从璟发现了不妥,而你却已落入我们手中,他能奈何?如今,青衣衙门各项任务都已完成得差不多,往下再也用不着我们亲自行动,只需扶持蜀中那些野心势力即可,大批青衣衙门都将得以抽身撤离蜀中,便纵然军情处想要对付我们,却也来不及了!”
说完这些,林安心内心平复下来,又露出高高在上的气度来,嫣然笑道:“我这般讲解,你该是知道大吴青衣衙门的厉害了?”
天成二年荆南一役,青衣衙门在军情处手中吃了亏,林安心不仅彻底败给了桃夭夭与第五姑娘,她自个儿和徐知诰也被军情处捉拿。
如此大辱,林安心时时铭记,做梦都想找回颜面,此番入蜀,此心更是迫切,要不然她也不会不在楚地主导那里楚王病卒之后的事务——楚王病卒,为搅乱楚地局势,襄助吴国出兵,青衣衙门有太多用武之地——而跑到蜀地来。
林安心为的,就是亲手一雪前耻。
与林安心的意气风发形成鲜明对比,孟延意神色惨淡,双目失去了焦点。
很早以前,孟延意也曾自诩聪慧,她的一些见解不仅让孟知祥引以为傲,连赵季良也有过衷心夸赞,如若不然,在苏愿对付成都城中的军情处眼线时,她也不会出动献出计策。
但今时今日,在听罢青衣衙门处心积虑的大谋划后,她忽然发现她的那些聪明实在不值一提,就如萤火之光之于日夜,渺小卑微的不值一提。
孟延意咬了咬苍白的唇,“若是我不出来寻找父亲,你们如何找到我?”
“你不主动出来,我们便不会引你出来?你父亲生死未仆,一旦哪里有他的消息,哪怕只是捕风捉影,你也会赶来吧?”林安心笑容狡黠。
孟延意黯然低首,再无言语。
她忽然意识到,在天下大争的洪流中,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多的是一尊尊有如神明般的庞然大物,她这一叶扁舟,无论是随波逐流还是逆流而上,都惊不起半点儿浪花。
失去了孟知祥这座楼船,她什么都不是。
林安心见孟延意已经认命,原本就舒畅的心情又好上了几分,她走过来拉住对方的手,轻声软语道:“好妹妹,不用这般忧愁,有大吴这棵大树在,你的大仇一定会得报的,姐姐跟你保证。”
这般言语作派,实在是智珠在握,举重若轻,视天下群雄如蝼蚁,对九鼎志在必得了。
恰在这时,月自云丛里探出了头。
洒落的清辉似乎触碰到了异常之物,闪过一抹极小却极寒的光。
边上一处颇远的土包上,立着一个娇小的身影,衣袂无声飘舞如同火焰。一簇簇攒动的黑影如同狼群,从这人影身后奔出,竟是向着孟延意所在的方向去了。再细却见那人影腰肋间似有两柄短刃,先前的寒光便是自此一闪而过。
不知何时,这娇小人影无声笑了一下,“林安心在此逗留不去,是在等我请她吃酒不成?”
这边厢杀机暗涌,那边厢林安心抖了抖衣袖,暗香浮动。
蓦地,一声厉哨突兀响起,有如金石穿空。
一名黑衣疾步奔至勃然变色的林安心面前,声音急促:“司首,敌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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