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驿馆,戌时一刻。
偏院一间小屋,不大,五步见方,屋中有老木桌一张,旧长凳两条,油灯一盏。
灯火摇曳。
赵季良站在木桌里边,面容严峻,冷眼望着木桌外边,长凳上坐着的青衣男子,岿然不动,自有一股不可侵犯之气。
赵象爻上下打量赵季良一圈,笑意诡异,“赵先生,西川与荆南有何协议,你当真不愿交代?”
身板并不如何强壮的赵季良,此刻面相威严,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气势,他看也不看赵象爻,挺直腰杆冷然道:“在下不知阁下所言何物,谈何交代?”
“很好!”赵象爻站起身,来到赵季良面前,盯着对方呵呵道:“赵先生有骨气,赵某就佩服先生这般有骨气的人!这要是放在寻常时候,赵某说不得要跟先生痛饮一番才好。只可惜,眼下是非常之时,赵先生这番骨气,赵某却无暇聊表敬佩了。”
赵季良冷哼一声,不为所动。
赵象爻回到长凳上,重新坐下,翘起二郎腿道:“殿下看重先生才学不假,有意请先生入朝为官、委以重任也不假,然则先生恐怕不知道,殿下可从来没有妇人之仁。今夜赵先生若不肯如实交代,只怕这皮肉之苦是逃不掉了。”
赵季良瞥了赵象爻一眼,眼中尽是轻蔑。
赵象爻正准备再说话,房门被打开,李从璟从院中走进来。
看清屋中景象,李从璟皱眉道:“怎么回事?”
赵象爻见李从璟面色不太好看,心道不好,忙赔罪道:“殿下,卑职......”
赵象爻的模样落在赵季良眼里,让他更是不屑,他瞧了李从璟一眼,冷嘲热讽道:“殿下麾下果然人才济济,俱都忠心耿耿,意欲为殿下分忧,殿下好福气!季良为官多年,被人审讯逼供,可还是头一遭经历。”
李从璟看了赵季良一眼,再看向赵象爻时,目中怒气已不加掩盖,他一脚踹在赵象爻屁股上,狠狠道:“再给你半个时辰,还问不出结果来,孤看你这军情处统领也不用做了!”
说罢,负手离开。
赵季良目瞪口呆,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象爻摔了个狗吃屎,从地上爬起来,呸出嘴里灰尘,再看赵季良时,眼神已跟看猎物再无二致,他狰狞一笑,招呼左右:“都他娘的还愣着作甚,都他娘的不知道军情处该作甚了?拿刑具来,大刑伺候!”
说完,往地上啐了一口,看向脸色发白的赵季良,赵象爻又道:“他娘的,不施展完一轮大刑,这书呆子便是想招供,二爷都不会给他机会!”
......
两刻之后,李从璟再度走进屋来,这回,他是被赵象爻请来的,原因很简单,赵季良愿意招供了。
浑身看不出太多血迹的赵象爻瘫倒在地上,披头散发,面容憔悴,已是连站起身的力气都不再有。
李从璟坐到长凳上,面无表情看向赵季良,“你有一炷香的时间。”
半柱香的时间后,李从璟站起身,居高临下看向已全无精神的赵季良,“孤早就知晓,孟知祥不可能真心实意相助高季兴,却不曾想你等心思这般恶毒。两千具铠甲,四千柄横刀,百万财绢,许给高季兴,就为助他攻打忠、万两州?西川好大的手笔,看来西川之财,的确丰厚得很!然而最让孤高看一眼的,还是孟知祥的胆子!”
顿了顿,平复了一番心境,李从璟接着冷声问:“不过孤很好奇,一旦荆南发兵忠、万,西川真会出兵相助?”
赵季良神色憔悴至极,泛白的嘴唇没有半分血色,他扯起嘴角动了动,“当然不会。西川不至于如此愚蠢。”他的意思很明白,西川现今根基不稳,自然不会站到台面上来,拾掇别人造反可以,那是为他们吸引朝廷注意,给他们壮大的时机,让他们自己出来挑事,则断无道理。
李从璟冷笑一声,忽而道:“恐怕这两千铠甲,四千横刀,百万财绢,西川也不会真给荆南吧?”
“只给一小部分,作为刺激高季兴占据忠、万两州的筹码,只要荆南一旦发兵,坐稳了造反之实,西川便会抽身而退,与荆南划清界限,再也不相往来。”赵季良没了隐瞒的心思,话也说得透彻,只是这其中的算计与狠毒,实在是令人心寒。
“这些消息虽然不假,但与孤先前推测,并无太大出入,此可以令孤不杀你,却不足以让你活下去。”李从璟俯视着赵季良,语出惊人。
赵季良没想到李从璟如此说话,又惊又怒,“秦王,你怎可如此?!”
李从璟不动如山,拂袖道:“休得废话,孤这不是跟你谈判,孤也没心思与你胡扯。你还知道什么,一并说出来,若是有用,孤可保你活命。”
先前招揽赵季良入朝为官,是为礼,既然赵季良敬酒不吃吃罚酒,李从璟自然不会再与他客气,也不会照顾他的脸面。
李从璟等了一会儿,见赵季良无话可说,这便转身出门。
眼见李从璟如此决绝,赵季良焉能不慌,在李从璟出门之前,他嘶喊道:“杨吴,高季兴与杨吴密使,已往来许久!”
李从璟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盯着赵季良,“你说甚?杨吴密使来了多久,现在何处,与高季兴谈了什么?你知道哪些东西,孤给你半柱香时间,都说出来!”
赵季良绝望道:“季良只知南平王府有杨吴密使......”
......
南平王府。
面对眼前中年男子的强硬态度,高季兴站起身,目光狠戾。他咬咬牙,却没有如中年男子期盼的那样,立即下定决心,而是道声失礼,转回内室,与心腹商议去了。
见高季兴如此做派,中年男子目露轻蔑之色,在高季兴离开后,他啐了一口低声骂道:“如此鄙陋之人,也能成就大事?!”
高季兴转回内室,梁震已被他派人先一步请来,他将先前与中年男子的谈话与梁震说了,让梁震出出主意。
梁震肃然沉吟,良久方缓缓开口道:“徐知诰请明公杀秦王,其心可诛!”
南平王愕然道:“这却是为何,请司空细细说来!”
梁震叹了口气,沉声道:“明公但请思之,若是秦王死在江陵,朝廷会如何,陛下会如何?”
这个问题并不难,南平王很快便给出答案,“秦王若是死在江陵,陛下必定震怒,朝廷说不得会不顾一切代价,调兵遣将来攻打我荆南!”话说完,南平王自己都被这句话吓得一惊。
梁震的话却分量更重,他寒声道:“岂是‘说不得’?而是‘千真万确’!秦王是何等人,这些年来军功赫赫,为大唐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又帮助陛下击败庄宗,使其得以顺利继位大统,眼下更是深受陛下倚重,军国大事莫不予之,说秦王是大唐半壁江山都不为过!明公若是动了秦王,陛下必定跟明公拼命啊!”
想透此中关节,高季兴骇得冷汗直流,他哇呀呀怪叫一声,“好这个徐知诰,这是要将本王往火坑里推!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司空,这徐知诰不安好心,杨吴也不可靠!本王该当如何,是否该将徐知诰拿下砍了脑袋?”
梁震劝高季兴冷静,好说歹说,让高季兴安静了些,这才道:“徐知诰有此计,并非不可思议之事。两国邦交,军国大事,岂是儿戏,自然需要交换信任。明公请想,杨吴助我荆南自立,于他有何好处?有利则有邦交,无利则无邦交,杨吴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助我荆南,他们做这件事,也是为自身谋利!”
南平王冷静下来想了想,不禁大点其头,道:“的确如此。李从璟是大唐半壁江山,若是杀了他,就相当于削弱了我朝,彼弱我强,此后杨吴再与我朝对抗时,自然就会省心省力得多!”
高季兴能想到这点,梁震不以为奇,但对方的话并未说到根结上,梁震不得不自己来挑明个中关键,他道:“杨吴觊觎荆州久矣,明公岂能不知?荆州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杨吴无论是自保,还是北上,掌控了荆州,就攻守随心。徐知诰让明公杀李从璟,就是要让明公与朝廷彻底决裂,再无同存的可能。如是一来,在朝廷大军的攻打下,荆南便只能投靠、依附杨吴,向杨吴称臣。这样,杨吴就将荆州收入囊中了!”
“哇呀呀,这徐知诰好黑的心,竟是这般盘算!”高季兴被梁震这番话气得手舞足蹈。
梁震再度叹息一声,劝高季兴道:“邦交便是如此,明公何必失礼?杨吴助我荆南,是为其自身图利,我荆南欲借杨吴之力,不也是为自身图利?难道明公真愿投靠杨吴,向杨吴称臣?”
“本王当然不愿!他杨溥算什么东西,本王凭什么向他称臣!”高季兴嚷嚷一声,随即意识到失态,咳嗽两声,正色道:“荆南坐拥荆州险要之地,如今又得归、峡、夔三州,来日若能再得忠、万,便是已成大势。而后无论是南争楚地,还是西争蜀地,都大有可为,便是效仿先主,与曹魏三分天下,也不是不可能!本王舍了霸业不要,投靠杨吴称臣,本王岂非失心疯?若真如此,本王此番千辛万苦,图什么!”
“正是如此。”梁震道,“邦交因利而生,最终利落谁家,但凭本事而已。就说这回借助西川之力,我等岂又真奢望孟知祥出兵,助我荆南攻占忠、万两州了?且不说孟知祥会不会,便是真会,我荆南也不允许,否则,到时候同占忠、万两州,那此两州到底是他孟知祥的,还是明公的?”
“司空所言甚是!”高季兴对梁震一如既往满意,能得到这样一位才智过人,又忠心耿耿的幕僚,实在是莫大幸运。他拉着梁震的手,问道:“即是如此,眼下我等该如何答复徐知诰,如何对待李从璟?”
“明公自可应了徐知诰的要求,只不过,届时明公得吩咐清楚,让将校‘礼送’秦王出境即可,而非真要他性命!”梁震成竹在胸,“待送走秦王,明公便可发兵忠、万了,届时战端一起,若是战事顺利自然无需多言,若是万一战事不利,也由不得他徐知诰不发兵相助,除非他不想图谋荆州了!”
“善,司空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