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 羂索的心从云端,跌落至谷底。
他看见雪子用身体挡在他面前的时候,羂索向来清醒的大脑里, 瞬间化为死寂一般的空白。
雪子在他的面前倒下。
她的向后倾倒的娇弱身体, 宛若萧瑟秋风里的一片小落叶,凄摇无助, 失去所有依靠孤零零地坠落。
雪子替他承下了妖怪包藏烈焰的全力一掌。
他真的没有想到, 她竟会为他这样做。
羂索看见她破碎般的身躯, 鲜血殷红恍如彼岸的曼珠沙华, 刹那晃花了他的眼。
“雪子小姐……”
“我会反转术式……”
羂索听见自己语无伦次地对她说,连他自己都能察觉到语气里的慌乱与不自信。
他看着雪子的释然的表情,他想,她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吧?否则她也不会这么坦然地面对死亡。
她的表情在告诉他,她知道她已无法活下去了。
羂索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起一些往事, 细细碎碎的光影与怀中雪子的身影,缓缓地叠合在一起。
那日,他把家中一本珍贵的古旧藏书, 随手点在烛火里烧了。藏书的封面, 就工整地写着, “反转术式”。
那天屋里燃着梅花香,书童对他说:“公子, 这本是原典。”烧了,就再也没有了。
当时羂索漫不经心地说:“学不会。”
不如索性烧了罢。
家中的咒术典籍浩如烟海, 这本藏书对他来说, 也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寻常之物。
自然毫不在意, 不会放在心上。
羂索那时只是恼恨。
这世间的咒术, 向来都是只许凭借“天赋”, 只许“与生俱来”,不肯施予后天努力者一丁点希望。
在咒术领域,天赋已经决定一切。
这叫做“生得”,是生来便注定的,当一个人出生的那时候起,一切都已经在冥冥之中被决定好了。
不管那个人后天有多努力,都没有用。
羂索生来就没有反转术式的天赋,他偏要去学习,也只不过是徒劳无功而已。
几番下来仍没有学会,不把书烧掉,反而碍眼。
惹得他烦闷。
光影交叠,时空交错,这番往事令他更加郁结于心。
“我会的,我会反转术式……”
羂索在降谷雪面前不断地强调着,一遍又一遍,他的声音都在颤抖,他的目光、他的手、他的心,已全乱了。
清红色的鲜血,在少女的唇边渲染开,勾出一抹绚丽的红。但原本不染而朱的粉嫩唇瓣,已经愈发变得苍白,逐渐在褪去所有鲜明的色彩。
降谷雪在褪色,正在变得透明。
羂索在无数遍的尝试过后,终于握住降谷雪的纤细的手,目光含恨,语气闷闷:“对不起,对不起……”
“雪子小姐,我……”
羂索坐在地上,形容枯槁而憔悴,衣衫也凌乱。
他的黑色长发已经散乱地掉下来,是刚才的战斗造成的。有几缕发丝飘在他的额前,在风里微微晃动。
“我知道是这样做,可是……我做不到。”
明明是这样的,所有的流程技巧方法他都烂熟于心,可是偏偏羂索就是无法完成反转术式。
降谷雪面带苍白的微笑,虚弱地向他摇头,示意这不是他的错。用不着跟她道歉。
她应该快要成功了,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在慢慢消失。现在只需要等生命力慢慢地流逝殆尽。
“雪子……”羂索仍未放弃。
“你不是说你会反转术式吗?”恶罗王站在一旁,原本想等待羂索救活降谷雪,此刻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他到底行不行?
巴卫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最后才道:
“我去找宿傩。”
巴卫离去后,恶罗王留下来照看降谷雪,顺便看着这个穿袈裟的咒术师。
恶罗王蹲在降谷雪面前,他忍不住对羂索道:“宿傩都会反转术式,你不会啊?我以为咒术师都会的。”
羂索对他吼出声:“你闭嘴。”
恶罗王讪讪地没再说话,现在这个局面是他造成的,他也在想办法补救。只不过他没想到,雪子会让羂索的反应这么大。
羂索跟之前从容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他好像是真心喜欢雪子,而不是单纯地因为她的魅惑咒术那么简单。
降谷雪在确信羂索真的不会反转术式之后,悄悄地松了口气,不过她看见羂索这样,还是会有点不忍心。
但是……她本来就不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啊。
降谷雪总归是要死遁的,她也并不打算跟千年前的人产生过多交集。
只不过她也跟恶罗王一样,完全没有想到羂索的反应居然会这么大。
降谷雪打算想办法让羂索好受一点。
“算了,羂索。”她轻轻地说。
此刻的降谷雪显得那样虚弱无力,说话都无比艰难,宛如破碎的精致的娃娃。
但实际上她的痛感是完全封闭的,类似于在全息游戏里将“疼痛值”调整为零。
降谷雪在死遁的过程中,不会感受到任何痛苦。
“让我再试一试。”羂索的声音里染上一丝绝望。
降谷雪装作不经意地握住他的手,她担心羂索一个不留神就突破了,突然学会反转术式治好她。
那不行!她必须死遁离开。
降谷雪紧紧抓住羂索的手,此刻极致虚弱的她,这点力度并不足以阻拦他的手,但他已经因为她的这一握而停下来。
“雪子。”羂索绝望地看着她。
降谷雪释然地朝他笑:“忘记我吧。”
她的本意的确是让他忘记,然而羂索似乎被这句话刺激到了。他看向降谷雪的目光更加深情。
羂索将她抱起来,“雪子小姐,你再坚持一下。”
恶罗王察觉到他要离开,立刻伸手来抢夺降谷雪,他质问羂索:“你去哪里?”
羂索的速度快得出奇,一抓一闪之间,恶罗王只来得及触碰到降谷雪的一缕柔软的青丝。
恶罗王锐利的指甲划过她的青丝,青丝直接被平直地斩断,飘在空中,被恶罗王接住。
当青丝仍漂浮在半空,缓缓往下飘落的时候,羂索已经抱着降谷雪远去了。
恶罗王怔怔地盯着自己手里的这缕发丝,轻轻攥在手里,朝远方喊道:“你等巴卫找宿傩回来。”
“宿傩可以救她!”
恶罗王很肯定,那个名为宿傩的少年,他一定会反转术式,也一定会救她。
羂索的身影在地平线的尽头伫足,他闻言停顿了一下,没有转身,“如果宿傩回来,让他去雪山脚下的那个村子找我。”
“你转告宿傩,我可以求他。”
“无论要我付出怎样的代价,我只要雪子活。”
“……”
黄昏时分,天际暮色苍茫。
羂索一袭华美袈裟,消失在地平线那侧的金色斜晖里,背影决绝而凛然。
恶罗王站在原地,他要等巴卫回来,等他带着宿傩回来。但与此同时,他很好奇,羂索去那个村子是要做什么?还有别的办法救雪子吗?
羂索抱着降谷雪,因为木屐咒具可以提升速度的缘故,他们很快便来到荒雪山底下的村落。
羂索在前行的路上步履平稳,似乎是特意要让降谷雪感受不到任何颠簸,让她不会感到不舒服。
也不会加重她的伤势。
降谷雪知道恶罗王的这一击她原本是必死无疑的,但恶罗王最后应该是收手了,而且是全力收住本应无法挽回的一击,这样一来,恶罗王自己应该也受了不轻的内伤。
“羂索……”
降谷雪想让他停下来,不要再白费力气了,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快要发不出声音来。
但这也意味着,她很快就要死遁成功了。
前提是巴卫没有把宿傩带过来。
“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死的。”羂索的声音镇定了很多,但他灵魂里的绝望情绪已经几欲抵达顶峰。
这是经历过深沉痛苦的绝望之后,才会显露出的一种类似于漠然至极的反应。
他的表情淡淡的。
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背影,羂索带降谷雪走进了山脚的那个村子。村口处围了些村民。
“不是说别再来我们村了吗?”
“你师妹都说了,你学艺不精,非要逞强,会耽误我们杀两面怪物的。”
“欸,这不就是他师妹,那位咒术师小姐吗?”
“她这是怎么了?被两面怪物打的么?肯定都是因为这个师兄拖后腿了吧,唉,叫他别来的。”
“师兄妹这样抱在一起不太好吧?啧啧。”
羂索抱着降谷雪在人群中穿行而过,周围的村民都在对他指指点点。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羂索,慈悲之羂,救济之索。
他像是冷眼看这世间的一尊佛,但他的眼里没有任何慈悲,只余下淡淡的戾气,与对草芥生命的漠然。
下一个瞬间。
羂索的周围突然弥漫起强大的咒力,如同滚滚波涛朝四面八方荡开,以他为中心,所有村民倏然被猛烈地震向四周。
圈圈波纹荡漾,汹涌咒力如同水中涟漪,那些被羂索视同草芥的人,纷纷然撞在周围房屋的墙壁,抑或是撞在路边的树干上。
尽数倒地。
死亡。
降谷雪瞬间瞪大眼睛,她完全没想到羂索会这样做,他究竟是想干什么?
是因为对村民的出言不逊而感到不满吗?
她在这一瞬间忽然觉得羂索有些陌生,说起来,她其实也确实并不了解羂索这个人。
恶罗王出现在羂索的背后,他问:“咒术师,你要做什么?”
羂索面无表情道:“屠村。”
他的体内忽然祭出一个咒具,悬在半空中闪闪发光,暗金色的璀璨光华内,竟还泛着丝丝缕缕的黑气。
那些黑气原本缠绕在咒具之上。
在羂索念动咒语之后,黑气忽然往村落里的各个角落,四处游走而去。
与此同时,一个强大的结界在村落的周围升起。
像是沾满夜色的巨大帷幕,黯淡而阴沉,阻却了这附近所有的光明。
想要逃出去的村民都被挡在结界之前。他们惊慌失措,哭喊着,叫唤着,四处躲藏着。
羂索依然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你还会这种东西?”恶罗王有些惊讶,他一直以为羂索是那种光明咒术师,以祓除妖怪与诅咒为己任。
羂索淡淡道:“禁术而已。”
他拥有很多咒具,而这个泛着黑气的咒具,属于阴邪之物,可以夺取其他人的生命力,以此延续雪子的生命。
这是羂索第一次使用。
用过以后,咒具就会碎裂。
“哈哈哈哈哈!好,屠村!”恶罗王在羂索身边大笑道,“我陪你!”
羂索冷冷看他一眼:“不需要。”
恶罗王似乎是觉得羂索拂了自己的面子,刚要发作,却听羂索问道:“宿傩来了么?”
恶罗王道:“我给巴卫留了记号,他看到后,会带宿傩来这里。”
羂索缓缓地从村口处,朝着村落里面走去。
他平静地说:“雪子等不了。”
“宿傩,也未必愿意救她。”
恶罗王张了张口,没把真相告诉他。
这位平安时代的咒术师自始至终不知道,降谷雪与中原雪子是同一个人。直到千年以后,他依然不知道:
所谓平安时代的白发咒灵,两面宿傩身边的雪女,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雪子小姐。
降谷雪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对他说:“羂索,不要……”
“不要……屠村。”她虚弱而颇为艰难地说。
这些人,不应该为此蒙受劫难,是她的到来导致了他们的死亡吗?如此想来,降谷雪心中难免沉郁。
她听见系统冰冷无情的声音响起:
[这些人的死亡是历史上注定的,如果羂索没有屠村,这些人将会死在两面宿傩的手里。]
[宿傩,更为残忍。]
降谷雪缓缓地闭上双眼,她的身体正在缓缓消失。
她无力阻止羂索,而这位平安时代强大的咒术师,如今已经背负上整个村落的杀戮。
他真的那样做了。
荒雪山底下的村落,此刻已是满目狼藉,鲜红的血液与铺陈的尸身,举目皆是触目惊心。
羂索在屠尽一整个村落后,无力地跪坐在地上。
他的怀中是他的雪子小姐。
充满黑气的生命力量涌入降谷雪的身体,她发自内心地在抗拒着,她不想要接受这些生命。
“雪子小姐……”
羂索的声音里染上更深的绝望与无力感,他跪在地上,怀中抱着降谷雪逐渐透明的躯体。
降谷雪的手被羂索抓在他的手里,她向他露出最后一丝宽慰的笑容,旋即化作点点萤光消失在羂索面前。
羂索失神之后拼命地往前捞。
但他无论如何也挽回不了,雪子的身体宛如缥缈的淡淡雾气,宛如袅娜不可捉摸的轻烟。
他伸手只能抓了个空。
“怎么会这样……”
恶罗王将雪子的一缕青丝递给他:“节哀顺变。”
羂索跪在深雪地里,仰头看向暮色苍茫的穹宇,他身披佛性的袈裟,他的周围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那一日,羂索屠了一整个村。
那一日,他的雪子小姐离他而去。